“此话怎说?”杨得道问道。
杨善会笑道:“李贼部所携的投石车,俺细细望过了,其最大之炮车,最多也就是抛掷二百步。二百步,只能抛掷过营壕,根本摸不到张五郎的营栅。他之此动用炮车,无非泄愤罢了。”
“炮车”,就是投石车,系投石车的别称。
二百步,折合后世的计长单位,将近三百米。
张竖眼营的营壕前的三层防御区域就有两百步宽了,也确实是投掷不到张竖眼营里。
“这么说,我等亦不用折回城楼去看了?”
杨善会晏然地说道:“不必再看。明府,我等仍回郡府,计议下边的守城吧。”
杨得道心里给杨善会竖了个大拇指,知他这番言语、神情,实际上必都是做给卢郡丞等看的,是为进一步地安抚他们的不安,便顺着他的话,也拿出从容的样子,笑道:“便回郡府!”
杨善会令那个亲信的郡吏,回去城头,把自己的话,转与城头上的守将、守卒听知,在隐隐传来的投石坠地的声响中,与卢郡丞等乃继续随着杨得道去郡府。
行不多远,投石坠地的声响已被抛在身后,不可闻之。
……
最起码有一点,杨善会说对了。
调投石车往张竖眼营投石,的确是李善道的“泄愤”之举。
只是他的“泄愤”,非是为自己“泄愤”,是为看到董法律部小败此幕的本军将士们“泄愤”。
董法律部的这一场失利,伤亡不多,几可忽略不计,但毕竟是一场失利,作为主将,不做些什么,以做反击的话,会有损本军将士的士气,可现在别的也做不了,亦只能投些石头罢了。
原先打算的是,等各营的营垒筑成,再开始正式地攻城。
随着张竖眼的这一次出击,董法律部的这一次小受挫,李善道改变了主意,他在命令王宣德赶去董法律部,询问伤亡的情况之后,与刘黑闼等说道:“明天就开始清楚阻障!”
于志宁说道:“明天?将军,明天各营不一定能筑成。”
“张竖眼之此出袭,是为挫我军的锐气。咱不能只挨打,不还手。明天,营没筑成的接着筑,调出来一部兵,同时着手清理阻障。”野战也好、攻城也好,最重要的就是士气,——特别攻城的时候,野战可能一场仗打得很快,攻城却有可能旷日持久,士气就更需时刻注意保持。
这么多的仗不是白打,一有空就看的那么多兵书,李善道也不是白看。
刘黑闼等以为然,皆无异议,俱道:“那就明天就开始清理阻障。”
李文相自与李善道结拜为兄弟后,在李善道军中的地位飞升很快,於下隐然已是仅次刘黑闼。不能只得好处,没有付出。他母亲霍总管教他,要想“名符其实”,就得有实打实的战功。对他母亲的教诲,他牢记在心,这时就主动请缨,说道:“二郎,明天清障,俺部上吧!”
“也好。贤兄打算调多少部曲上阵?”
李文相说道:“悉从二郎之意!”
“清河的城防情况,咱是已经察看得清楚,但这只是看到的,具体打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咱尚不知。明天清障,亦算是对其城防能力的一个试探。上阵的部曲不宜太多。”李善道稍做斟酌,说道,“就调千人吧!五百人清障,五百人戒备。贤兄,何如?”
李文相爽快地说道:“二郎说调多少,愚兄就调多少!”
“司马,从辎重营多拨些半截船等物与我兄部。张将军、四郎,明天清障时,投石车等也要多推些过来,以防城中出兵,临城壕射弩。萧仪同,你部精骑亦要调一团备战。”
于志宁、张升、罗忠、萧裕凛然应令。
李文相回味了下李善道的命令,发现他只是令本部清理城外的阻碍,没有提张竖眼营外的阻碍,便追问了句,说道:“二郎,竖眼狗营外的阻障,明天不清么?”
“明天不能清。”
李文相愕然:“不能清?”
李善道目光落回萧裕身上,令他说道:“另再调精骑百数,配给董法律。今天董法律部小挫,亦是我考虑不周,没料到张竖眼这厮居然此等精擅骑战。明日咱们开始清障后,张竖眼也许还会出袭。他若再出袭,咱可不能只任他骑马了!……萧仪同,配给董法律的这百骑,你等入夜后再调,悄悄地进到董法律营中。明天张竖眼若果出袭,就给他个迎头痛击!他若不出袭,便藏在董法律营中,不要露面。”说着,忍不住骂了句,“他妈的!小小一营,也敢猖狂!”
尽管对攻清河城此战,给予了高度重视,但李善道好歹也是跟着李密、翟让打过张须陀、打过刘长恭,自取武阳郡,并且就在不久前,且是靠他自己之力,独立指挥,又和窦建德联兵,一举歼灭了薛世雄部三万步骑的!他再是慎重的态度,该有的自信和傲气,他也是有之的!
张竖眼胆大妄为,简直无法无天,二三百步卒就敢出袭,他焉会无动於衷,坐视不理?
这个场子,他妈的,是一定要找回来的!
李文相等明白了李善道为何明天不清理张竖眼营外阻障的缘由,他这是在给张竖眼设埋伏,是在故意诱他出营。——若是也清张竖眼营外阻障的话,他可能仍会出袭,但就会小心很多。
萧裕也是沙场老将,懂李善道此刻心情,大声地应了个诺,说道:“俺叫萧德亲带百骑埋伏!”
一员小将踏出一步,请战说道:“将军,让俺也埋伏吧!”
可不就是苏定方?
李善道转颜含笑,说道:“定方,你别着急,还不到你报仇的时候。”
便就在望楼上,定下了明天的攻城计划。
……
一夜紧张的筑营,到翌日天亮,前哨四营、主力八营、辎重三营,多半已将外围的营墙筑成,剩下的工程量还有很多,估计还得再干半天到一天。
依照昨天定下的计划,筑营的,继续筑营;李文相部昨晚选出的千人敢战之士,饱餐过后,分出五百警戒,剩下的五百,举着半截船等物,以备防范城上的矢石,於后世时间,上午八点来钟时,开始持着铲、锹、锥、斧等各类工具,向护城河外的三层防御区域之最外围前进。
李善道本营的望楼已经搭好。
没再在刘黑闼营中观望,刘黑闼等都来了他营,众人登上新建成的望楼眺看。
这个望楼比刘黑闼营的望楼高了不少,城北墙内近侧的情况已可看清。望楼是昨晚建好的,早上时,李善道就已登上,望过城北墙近侧了,和他预想的一样,与城南墙内侧的所见一样。
先是朝城里、城头上望了望。
城内依然静悄悄的,没甚动静,但主干道上多了几队壮丁。抬着筐、桶等物,他们是给守卒送饭、送水的。城头上的守卒是新上来的,昨天的那些守卒已经下去休息了。
接着,众人的视线,便落在了向着敌铁蒺藜防区前进的兵士们身上。
前哨营距离营壕有三四里地。
铁蒺藜区,距离营壕则不远不近,约两百步左右。
从前哨营到铁蒺藜区这片的野地是很安全的,不会受到城上的任何打击。
所以,领了清理阻障任务的这五百李文相部的兵士,眼下前进的速度挺快。
“半截船”,是一种形似船底朝长的半条船的攻城防护战具,主体用木板制作,下有四个撑杆,能够容五人在下。前进时,四人持杆前进,一人居中,指挥方向、观察敌情;停下时,以杆撑地,掩护船下的五个人进行填壕、掘墙、清障等作业。
五百人,遵照李善道的命令,依按满额配置,于志宁拨给他们了一百个半条船。
从望楼上俯瞰之,但见这一百个半条船,——打个不太好听的比喻,就像是一百只灰扑扑的大乌龟,在撑杆战士们的举撑下,散於四个前哨营的前方,起伏着飞快推进。
李善道部还没有统一的戎装,这五百兵士多穿的是灰色、白色的袍子,有一些穿的是抢来的锦衣,还有两三个穿的红红绿绿的,是妇人的襦衣。偶尔当半截船起伏,能够望到船下的战士时,灰、白两色的姑且不提,艳色的锦衣、红绿的妇襦,在灰船下,褐土地上,颇是显眼。
李文相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胡须,骂道:“丢人现眼的玩意!妇襦也穿!”
大为懊悔,早知道昨天选兵的时候,他就一个个地亲自挑选了。
“那是啥?”众人没有人接他的话,视线都被北城门吸引住了,北城门缓缓打开,从黑乎乎的门洞里,有高大的物事被推出,罗忠年纪大,眼神不太好,一下没瞧清是甚么,问道。
陈敬儿眼尖,已是看清,惊道:“投石车!”
共是三辆投石车,被壮丁从城里推了出来。
紧随着投石车,又有两队守卒跟出。
这两队守卒,一队抬持蹶张弩,一队推着好几辆弩车。
李文相再也顾不上嫌他的部曲给他丢脸,变了颜色,骇然说道:“炮车、大弩?”急忙视向李善道,脱口而出,“二郎,半截船顶不住啊!是不是先撤下来?”
一群受惊的飞鸟,鸣叫着从半空飞过,向北边飞去。
李善道抬眼,望了一望。
……
顺着飞鸟飞向的方向,清河县城北,三四百里外,略东一点,滔滔的滹沱河东岸,河间城下。
几近同样的话,在几近同时,从一个浑身血污的军将嘴中哀求着道出:“将军,先撤下来吧?”
在他身后,数百步外,河间城的南城墙上,一场攻守城战正激烈地进行。
靠着城墙,搭着数架云梯,其上,攀爬着队队附城的兵士。
城头上的守卒,向着攀附的兵士射箭、往下泼倒烧开的金汁等,或搬来滚木、石头,从云梯的顶端滚下。又有巨大的拍杆横扫而过,云梯上的兵士只要被扫到,便如个玩具似的,被击向空中;铁链吊着的擂木从上呼啸着砸落,云梯基座周边的攻城兵士只要被砸到,尽成肉泥!
满城杀声,数百步外,犹震耳欲聋。
攀爬云梯的兵士们不断地被守卒射到、泼到、被滚木等打到,或被拍杆扫到,接连不绝地从云梯上带着凄厉的惨叫掉下;云梯基坐周围,横尸一片,到处是断肢残躯,血流成河。
排队等着上云梯的攻城兵士们,无不心惊肉跳,两股战栗,可在督战队的迫使下,只能前赴后继,随着云梯上兵士的坠落,不间歇地爬上云梯,继续向好像永远不可能达到的城头攀附!
这已经是连董康买自己都记不清楚的第几次大举攻城了,他早已经杀红了眼。
一脚踹倒了乞求撤下本部部曲的这个军将,董康买狰狞地逼视他,说道:“老子的军令是甚么?敢言退者,斩!”令左右,“推下去,砍了!脑袋竹竿子上挂起来,示众!”
四五个亲兵拥上,将这军将按押到边上,摘去他的兜鍪,手起刀下,人头已落。
挂在了竹竿上,血滴往下淌,举着奔到城下的云梯边,大喊着让攻城的兵士们来看!
原以为挟歼灭薛世雄部之威,河间县城还不是一鼓即克?万没想到,攻了快十天了,连城头都还没攻上去一次。窦建德已经给他增了一次兵了,若再打不下来,董康买自问之,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窦建德?去见军中的一众将校?他咬牙切齿,怒视城头,今天,今天,定要打下!
……
李善道收回了望飞鸟的目光,没有去看李文相,令道:“张将军、四郎,加快将投石车推过去。”又令杨粉堆,“须防竖眼贼趁机袭出,传令董法律、萧德,做好备战。”
「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