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锋睁开眼,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梦里。
“你醒了?!”元荆舒惊喜之余,悬着的心也缓缓放下。“你可算醒了,感觉如何?”
程锋的视线从陌生的殿宇移到夏随侯脸上,因为那个古怪的梦而混乱的大脑重新启动,他不确定地开口:“......爹?”
许是睡得太久,程锋的声音完全沙哑了。
林既玹从宫女手中接过茶水递给程锋:“来,喝水。”
程锋试着撑起身子,动作拉扯到身后的伤势,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了。他看了眼殿内点亮的烛火,连忙问:“我睡了多久?”
“四个多时辰。”元朝珲道。太医先前说程锋最迟傍晚就能醒,结果天色全黑了,程锋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可把他们急坏了,一连找了好几位太医过来。
“太子殿下,侯爷,正君,还请让老夫再给程驸马诊一次脉。”一名白发苍苍的太医道。
“俞医正,有劳了。”围着程锋的三人散开,给太医让出路来。
程锋一口饮尽茶水,配合地伸出手,一炷香后,俞太医神情放松地道:“程驸马还年轻,这点皮外伤无大碍,悉心养月余便能康复如初了。”
“那就好,多谢俞医正。”元荆舒拱手道谢。
“侯爷客气了。”俞太医侧开身子,不敢受礼。“既然驸马无事,老夫就先行告退了。”
“本宫送俞医正一程。”林既玹端着浅笑,客气地将人送出偏殿。然后由稞儿将人送出东宫,没忘记多给一些谢医金。
偏殿内。元朝珲坐到床边,“你感觉如何?你迟迟不醒,连父皇都惊动了,派团公公来看过一次,说你可以在家休养,痊愈前都不用来宫里当值。”
“我感觉还好。宋羊知道了吗?”程锋最关心的是这件事。
“自然是还没告诉他。”元荆舒瞪了程锋一眼,像是有些生气:“你一直不醒,我和太子便急得不行,要是羊哥儿在这,只怕要被你吓出好歹来!下回行事要谨慎些,马上要做父亲了,你裤腰带上可是一家子的性命。今日只是二十个板子,若旼帝盛怒,削了你的小命,你让羊哥儿怎么办?”
“是孩儿鲁莽了,请爹息怒。”程锋乖巧地认错。
“今晚不如就在宫里歇一晚,明早再回去。”元朝珲提议道,“太医说你的伤不宜多动。”
“不碍事。”程锋还是打算回去。他避开伤势最重的地方,用一种有些别扭的姿势打算下床。
元荆舒拦住他,有些纠结。宋羊是他的孩子,但程锋如今也是他的孩子,程锋受伤,他也心疼,便道:“你还是就在宫里歇一晚吧,省得伤口崩开。”
程锋摇头,“孩儿没事,太医也说了这只是皮外伤。我今早出门时答应了宋羊要早回去,这会儿都没有回去,只怕宋羊已经多想了。”
“就派人跟羊哥儿说一声吧,让他别担心便是。”元朝珲才说完,林既玹立即道:“不妥,以羊哥儿的性子,不让他亲眼看到程锋是不会放心的。”
“玹哥所言极是。且我睡一觉后感觉已经好多了,府里也有林大夫在,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元朝珲还要再劝,林既玹一把拉住,踮起脚尖在元朝珲耳边说,“他想见羊哥儿,你还看不出来?就让他回去吧,回去养伤还能好得快些呢。”
元朝珲无言,竟然生出一种“儿大不由娘”的怅然。
“侯爷,程锋,我让人准备了行床,程锋就趴行床上抬回去吧,虽然颠一些,但好过你自己走。”
林既玹心细,该准备的早就准备好了,于是程锋移动到行床上趴着,等着让人抬出宫放到夏随侯府的马车上去。
“今日麻烦你俩了。”元荆舒拍了拍元朝珲的肩膀,此时他们不是以太子和侯爷的身份说话,而是普通的叔侄。
“皇叔哪里话,都是一家人。”元朝珲温和地笑着。
“程锋与我们自幼相识,如今是亲上加亲,皇叔莫要客气了。”林既玹也说道。
“你们也长大了。”元荆舒有些感慨,“有空就常来府上走动吧,事到如今,也不太需要避讳什么了。”
“知道了,皇叔。”
“回去吧,不用送了。”
“珲哥,玹哥,多谢。”程锋也从行床上半撑起身子。
“改日去看你,快躺下吧。”
“休沐记得来。”
“知道了——”
不论之前说了多少话,告别的时候总会又想多说几句。天上的星子扑闪扑闪的,像在提醒他们不早了,随着下人呼喝一声“起”,行床被抬离了地面,一行人往前走,一行人留在原地,直至距离拉长到看不见背影。
林既玹感受着掌心里贴着的元朝珲的温度,用力收紧手。
“下次到侯府小住,你一定要一起。”林既玹小声道:“比宫里自在多了。我这话可不是抱怨,是怜惜你少有出宫的机会。”
“嗯,我知道。”元朝珲也紧紧牵着他的手,大拇指在对方手背上轻轻摩挲。
“……我最近是不是太常出宫了?”
“没有的事。”
宫人很有眼色地落在后头几步,但两人的话还是渐渐少了。越往深宫走,他们牵彼此的手越紧。
长墙的暗影打在他们身上,宫灯的暖光照着面前的路,许多年来他们都是这样走过的。
“出宫了?”旼帝很快收到了消息,“没在东宫留宿?”
“说是想念郡君,归心似箭。”团衡说。
“嗯。”旼帝应了一声,看不出在想什么。“太子正君近日出宫频频,都是去夏隋侯府?”
“正是。”
“堂堂太子正君,总是出宫像什么话。当初就不该纵着太子娶个双儿为正君,都多少年了也没让朕抱上孙子。”旼帝心烦地道,似乎对林既玹很是不满。
团衡不敢接话,旼帝自己想了一会儿,又道:“明儿起,找一找适龄的女子,给太子选个正妃。”
团衡有些讶异,想到东宫里那些良娣,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但还是立即应下了。
“可得好好挑一挑,要家世清白,平行端正的人家,还要好生养。未来就是一国之母,可不能疏忽……”想到自己的皇后,旼帝的脸色便不好看。
“皇上,该吃药了,老奴给您换杯热茶吧。”团衡看到半个时辰前拿来的丹药还放在那,婉言提醒旼帝,也顺势岔开了话题。
“去吧。”
旼帝放下书,将丹药拿到面前,待团衡捧着新茶过来,他才像是自言自语地问:“这丹药真能延年益寿?朕也吃了一阵子了,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
“皇上莫心急,普言道长说这丹药至少要吃一年才能越来越年轻……”
“嗤,你居然信这话。”旼帝嘴角勾起冷笑,“什么年轻不年轻的,又不是仙丹。若真能返老还童,那普言怎的没得道成仙呢。”
“若是普言道长得道成仙了,谁来助皇上长寿呢?”团衡巧妙地回答。
“罢了,看在他的药上次救了朕一命的份上,就姑且信他吧。”旼帝就着水将两颗味道古怪的丹药服下。
“皇上就放心吧,老奴瞧着皇上精神头比之前好多了呢。”
马车上的程锋难耐地等着时间流逝。
“你醒来后一直思虑重重,可有哪里不妥?”元荆舒忽然道。
“……孩儿做了个不太好的梦。”程锋沉默了一瞬,回答道。
“只是梦罢了。”元荆舒大为意外,没想到程锋居然会为一个梦困扰。他宽慰了一句,转而又道:“今日,你受罚时关钿一直盯着你看,你可有思绪?”
“他还不确定我是不是他儿子。”程锋自嘲一笑:“我本担心会被他认出来,真是多虑了。”
“即使是父母子女,也有缘分一说。我们和羊哥儿就是‘久别重逢’的缘分,你与我们也是因缘际会,既然亲缘落在了我家,就别太在意关家了。”
“我明白的,爹的恩情,没齿难忘。”
“也只是看在羊哥儿的份上罢了。”元荆舒清了清嗓子:“我三番几次瞧见关钿看你时常常垂首沉思,神情顾虑深深,不像只是在忧愁你的身份。”元荆舒问他:“他是你生身父亲,却要将你赶尽杀绝,定然有什么非得这么做的理由。你可知道?”
“……”程锋摇头。
元荆舒眸色沉沉地看着程锋,考量着什么。
程锋斜着抬起头,也只能看到元荆舒的下巴。“我猜,也许我娘当时给我留了什么。”
程锋皱眉思索,“又或许没给我,只是关钿他们以为我知道。”
“但你确实不知。”
程锋点头。“此话绝无半分虚假,若是撒谎,孩儿……”
“行了,没有不信你的意思。”元荆舒打断他的发誓:“姜家那边你又有何打算?”
“民怨积深,只需推波助澜。”程锋答。
侯府的门近在眼前,元荆舒最后道:“切记,万事小心。莫要害了羊哥儿。”
“孩儿谨记。”
宋羊抱着肚子在屋子里溜达,一趟又一趟,早就超过了他平时散步的量,但他还是没有停下。
“公子,歇歇吧。”玉珠劝道。
“没事。”宋羊走得很慢,“林大夫还是在院子外头候着?”
“是。”
宋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侯府突然把他的院子“管控”起来了,不许下人随意出入打听,像是怕让他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
“卓夏呢?回来了没?”
“还没……”
“公子。”话音未落,卓夏就出现了,他步伐匆匆,额上有汗,神情却是有些无措。
“怎样?”宋羊立即问他,“找到卓四季了吗?是不是程锋出了什么事?”
“主子没事!”卓夏立刻道,“主子没事!公子别担心!”
他的嗓门大到吓了宋羊一跳,玉珠不高兴地瞪着他:“你那么大声做什么!吓着公子和小主子们了!”
卓夏抓耳挠腮的,放低了声音对宋羊道:“公子,主子没事,您别担心。”
他越是这样,越像是在掩盖什么,宋羊急了,“卓夏,你给我说实话!”
“公子,小的说的就是实话,只不过主子受了点轻伤……。”
“还是小的来说吧。”卓四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回禀公子,主子挨了二十板子,太医诊治后已经没有大碍,公子莫要担心……”
“二十板子!”
宋羊脑海中略过一阵噼里啪啦打板子、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画面,急切地打断他,“程锋人呢?”
“已经进府了……”
“程锋——”宋羊托着沉重的脚步奔出碧落院,程锋已经近了,安湘匆匆走来,林大夫也紧紧盯着他,元恺和、龙凤胎都来了,众多人里,宋羊只看见那一个人。
“程锋——”
“我在。”程锋不假思索地回应他,“我没事……”
“你的屁股!”宋羊惊呼。
他的心好痛,万恶的封建社会,该死的皇帝,怎么能打人屁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