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呢?”林既玹想到夏随侯应该也知道程锋受伤的事,“侯爷今日可来朝了?”
元朝珲示意他看身后。
“本侯在此。”元荆舒手上提着药包,原来他竟是亲自去太医署给程锋拿药去了。“早料到三皇子殿下要为难程锋,所以尽管今日无朝会,本侯还是和程锋一起来了。”
“见过皇叔。”林既玹躬身行礼。
“一家人就不用多礼了。”元荆舒摆摆手,放轻脚步走进偏殿,将药包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又俯身看了看程锋的情况。
程锋睡得很熟。微微发白的唇色和安静的睡颜让他看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多了几分脆弱。元荆舒将手搭上程锋的额头试了试温度,见没有发热,才又放轻脚步离开偏殿。
“皇叔,阿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林既玹待人都在正殿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了。
“说来话长......”
早上,同样是没有朝会的日子,阅稷宫再一次难得地聚集了一众大臣。
上一次是为了讨伐程锋,这一次还是为了讨伐程锋。
旼帝一个头两个大。
“皇上!程副参领上回是带着禁军包抄朝中大臣的宅邸,这次直接是冲进了平民百姓家中,这不只是滥用职权,还大大损害了朝廷的威严啊!”最先开口的依旧是户部尚书左之栋。
他次次都冲在前头,这一次也不例外:“皇上,程副参领如此行事,是将禁军的脸面置于何地?将朝堂的脸面置于何地?又是将皇上的脸面置于何地?臣恳请皇上撤去程驸马禁军副参领一职!”
关钿也配合地说:“皇上,臣以为,禁军副参领一职是辅佐禁军统领、护卫宫廷安全、排查宫中可疑人士和处死细作,然而程副参领上任以来,所作所为皆与职责不符,倒是与法犯禁的事做了不少。”
左之栋又道:“程副参领带人冲进去时可有想到会造成那样大的火灾?那户人家可是因此烧死了三个奴仆、烧伤十一人,更别提还有房屋财物的损毁了,程副参领可想好了如何担负这个责任?”
“我没得罪二位大人吧?”程锋露出一副十分迷惑的表情,“二位大人为何总是这般针对我?”
“我等是就事论事,何曾针对你?”左之栋眼睛一瞪,方脸涨红,像恐吓小鬼的鬼官,“连批评都听不得,程副参领未免太过于自大了。”
“就事论事?”程锋嗤笑一声。“二位大人连无皮血尸案的来龙去脉都不知道,如何就事论事?还是说二位既非刑部官员、也非我禁军中人,就能凭借‘旁观者清’来指手画脚了?”
“你好多歪理!”
“这怎么会是歪理?”程锋眼神犀利地看向左之栋和关钿,“皇上将此案交由我来查,自有皇上的考量,案情的来龙去脉、事情的是非曲自然也由皇上定夺,我程锋是做错了还是没做错,皇上心有明镜,难道二位大人认为皇上是那种会包庇犯错之人的人吗?”
程锋别开脸不再看他们,但话依旧是说给他们听的:“我才进宫来复命呢,各位大人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就赶来批训我,这不是针对我是什么?”
“程锋,你这是强词夺理……”
“够了!”旼帝额角青筋鼓鼓地跳动,他不悦地扫视着下头的一众臣子。“这是朕的书房!不是集市!要吵都给朕上外边儿吵去!咳咳咳——”
旼帝呛得咳了起来,团衡忙不迭端水拍背,好一会儿才旼帝才顺过气。
疲惫地塌着腰,旼帝愈发感觉自己老了。
但他脑子还清醒着呢!
就像程锋说的,程锋才进宫来复命,这些家伙就着急忙慌的来了,但目的可不是针对程锋,旼帝心知肚明,这些家伙是来给姜家叫屈的!
姜家是老三的助力,户部这几个跟老三要好,现在这几个也站在一块儿,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在共进退!
可程锋先一步进宫,已经和沈裕一起把案子的来龙去脉呈上,在这折子里,写尽了姜家的桩桩件件恶事:操控匠心坊将低价瓷器、摆件以百倍的高价卖出、纵容家仆殴打百姓、绑架制图师为其制图敛财……
那个在京里犯下无皮血尸案的真凶竟然是因为姜家的庇护才如此肆无忌惮!
程锋在折子中写明了他受到姜家的下人阻拦所以没能追到犯人,而姜家还放火凐灭了证据。旼帝感到愤怒,但最让他恼火的是老三手下的这帮人居然有脸来叫屈,说程锋带禁军硬闯、烧毁民宅。
沈裕可在折子中说了,起火后是程锋当机立断组织众人救火,若不是程锋反应快,只怕伤亡会更大。
什么叫颠倒黑白?
这就叫颠倒黑白!
“太子,此事你觉得当如何?”旼帝问。
元朝珲向来沉稳,他上前一步,略加思索后才不紧不慢地道:“父皇,儿臣并不清楚这桩案子的详情,只怕儿臣的想法会有所偏颇。”
“但说无妨。”
“父皇,儿臣听程副参领与诸位大人的辩言,只觉得双方都有理,程副参领追凶的方式过于简单粗暴,凶手被逼入绝境才会放火,而城南百姓众多,若不是火势得到有效控制,定会酿成大祸。”
元朝珲的态度看似不偏不倚,实则话中有话:
“然而无皮血尸案在城南闹得人心惶惶,不过一月便连杀四人,这样罪大恶极的凶犯只有尽快缉拿归案才能让百姓安心过日子,左大人、关大人,诸位大人只为烧毁了房子的百姓考量实在是不妥当。”
“所以依儿臣所见,程副参领确该为他的冒进受罚,至于左大人、关大人……”元朝珲状似苦恼:“这似乎与诸位大人没什么关系。”
程锋“呵”一声笑出来,斜睨左之栋和关钿一眼:“左大人,这段时间查抄贪官的财物可清点完了?户部的账理完了?你们这么闲,我都要怀疑查抄出来的东西是不是太少了。”
左之栋让他怼得说不出话来。
程锋正视旼帝,衣袍一撩,双膝跪下,认认真真地解下腰间的配剑和头顶的武官官帽,“皇上,臣为了将凶手缉拿而操之过急,险些酿成大错,牵连无辜百姓。臣甘愿认罚,定当好好反省,恳请皇上降罪。”
说完,程锋深深地低下头。他如此明事理,倒显得着急跳脚的左之栋等人跟跳梁小丑似的。
旼帝细细地打量了太子一番,然后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太子说的话就是他想要的,或者说,太子的这番话非常符合“太子”的身份,旼帝头一次生出“江山更应该交给太子”的想法。
“老三,你可有话要说?”旼帝又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元朝延。
元朝延边上是总想表现的元朝曦,可惜关于无皮血尸案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话都插不上。这会儿父皇看过来,元朝曦有些紧张,还打了腹稿,想要让父皇罚程锋重一点,可惜父皇的眼神只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就移到老三身上去了。
元朝曦不甘地垮丧着脸。
元朝延上前一步,行礼后答道:“此事儿臣知之不多,无话要说。”
旼帝有些失望。
姜家是老三的助力,姜家做的那些事老三没道理不知道,他可以猜到,姜家做生意赚的钱肯定一大半都进了老三的口袋。但姜家的腌臜事既然抖落出来了,老三就应该表个态,要么干干脆脆护姜家到底,要么斥责姜家、保全一个正直的名声,可老三居然想置身事外。
单这一点,今天就是太子更胜一筹。
旼帝又看向程锋,他不知道现在程锋是不是已经偏向了太子,但这几次他也看出来了,程锋与太子的关系会更好一些。
当初是他抬起了夏隋侯府这把刀递到太子手里,但看到太子真的用了,他又觉得不舒爽。
程锋难道不该是他的刀么?
“既然如此……”旼帝闭了闭眼睛,心中有了决断。
“皇上,臣有话要说。”元荆舒跪到程锋身边,行礼道。
旼帝点头应允。
“皇上,臣这番话,不是以皇上的臣子的身份说的,而是以程锋的岳父的身份说的。程锋身手不凡、聪慧过人,只是不拘泥于常理,野性难驯。此事程锋固然有错,但臣作为一家之长,没有好好教导程锋也有错,臣想为程锋求情——恳请皇上莫罚太重。颂羊郡君身怀六甲,请皇上怜惜郡君,又看在程锋年纪小、经验少的份上,能网开一面。”
元荆舒一番话说得诚恳又深情,听的人皆有些动容。
程锋更是如此,尽管这是他和夏隋侯早上出门时就商量好的,但真的听到夏隋侯的这番话,程锋还是忍不住为这份关怀而开心。
明明他的父亲另有其人,明明他的亲生父亲也在这里。
程锋用力闭紧发热的眼睛,低着的头埋得更低。
而旼帝又如何能拒绝呢?夏隋侯为程锋求情并不过分,且夏隋侯这把年纪了,他又怎么能让人一直跪着?
“侯爷的拳拳心意,朕体会到了。罢了,就念在颂羊郡君腹中孩子的份上,程锋罚俸三月,再打二十大板。”
这事就这样了结了。
于是程锋挨了二十个板子,被抬到了东宫。
“就这样?”林既玹克制着怒气,低呼道:“姜家怎么处理?他们包藏了凶犯,而如今凶犯还逍遥在外,父皇又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元朝珲对旼帝的偏心早就习以为常了,“应该会私下把老三叫过去,让他处理吧。”
林既玹明知道会这样,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喝了口茶冷静下来,才提起最初的话题:“要告诉羊哥儿吗?”
“太医说程锋伤得不重,只是用的药会让人睡得沉,估摸着再两个时辰就能醒了。”元荆舒也分外忧愁这件事,“等程锋醒了看他怎么打算吧。”
林既玹倒觉得程锋不会想瞒宋羊,可问题是怎么说,才不会让宋羊受到刺激?
“皇叔,不妨先派人回去跟婶婶说一声,让林大夫做好准备。”虽然这么说不吉利,但林既玹认为还是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
“也只能如此了。”元荆舒叹了口气,心里偷偷道:臭小子,赶紧醒吧,羊哥儿还等着你呢。
昏睡中的程锋不知道几人为他愁得要秃头,他正陷在一场奇怪的梦里。
他梦到了去年的七月。
他第五次在高云山祭奠家人,望着京城的方向沉默了许久。
下山回家的路上,他从大溪村西面路过。村里那户人见人恶的宋家要把自家双儿卖掉,那个双儿一头撞到树上,被半死不活地丢出来,正好丢到他脚边。
想着为先辈积德,程锋走过去,打算把人救下来。
宋家的人和赌场的人吵成一团,没有人管那个双儿的死活。程锋将人半抱起,手搭上对方的脉搏,很可惜,脉象几乎摸不到了。
程锋看着怀中的人茫然的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感觉自己应该认识这个双儿,心里有个名字,到了嘴边却怎么都喊不出来。
“你……”
“我要死了……”怀中的人用很虚弱的声音说,他的眼已经涣散了,几息后,便彻底黯了下去。
“喂!醒醒!”程锋的心跳空了一拍。
“你谁啊你!”宋家的人忽然又冒出来,从程锋手里把那双儿扯过去,发现那双儿一点儿反应没有,还将人甩到地上,边打边骂:“小贱人!别装死!快起来!”
“够了!”程锋拦住他们,压抑着愤怒,“他已经死了!”
“……死了?”宋家的人像是碰到了瘟神,避之不及地退开几步:“真死了?”
“这小贱人死了,咱们拿什么抵债?!”
“真他么晦气!”
死了一个人,宋家却没有半点伤心,程锋冷漠地看着这家人又去跟赌场的人纠缠,有些同情那个被丢在一边、冰冷冷的双儿。
但是,是不是有哪儿不对?
程锋摁了摁太阳穴,还是去通知村长,让村长来处理这家人吧。
程锋朝村长家走,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忍不住回头。
那双儿躺在冷冰冰的地上,衣衫单薄,面黄肌瘦,往常他若是碰到都不会多看一眼。
可这会儿,他却无法轻易迈开脚步。
就像是……
就像是应该有谁要来,但那人却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