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主子,灾民基本都在这里了,粗略计数,约有三百五十人。”
“做得好,辛苦了。”程锋颔首——他会对人说“辛苦了”,是受宋羊的影响。
季悦绷着脸,“现在灾民都在这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程锋带着些许诧异地看向他:“季大人何出此问?程某把灾民集中起来,任务不就完成了吗?剩下的事我就不好再喧宾夺主了吧。”
季悦嘴角一抽,“你这时候又想起本大人了?”
程锋对他的阴阳怪气完全不为所动,“捉拿制造混乱的恶徒,难道不是季大人的份内之事吗?”
“安置灾民也是本官的份内之事,你插手的时候怎么就忽略了这一点?”
“侯爷的意思是要尽快安置灾民,我看季大人两天时间都没有进展,只好出手相助。季大人应该感谢我才是,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季悦这才发觉,他一时气急,居然把自己绕进去了。
“来人呐,把这些灾民通通带回衙门……”
“季大人,三百多灾民,衙门恐怕容不下。”程锋在卓四季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季大人不妨就在此地处审案吧。”
季悦一看,衙门里的公堂案不知何时都搬来了,连同桌案上的官印、文书、案卷、签简等都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
公堂案作为官府衙门权利的象征,威严之厚重让人望而生畏。灾民们都安静下来,紧张地等着被安排。
被众多视线注视着,季悦指尖一抖,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看似是程锋帮他把前期工作都完成了,实际上是架了一个高台,让他下不来。
“季大人可否能升堂了?天气寒凉,咱们早点结束,也好早点回去。不如就从这两个灾民开始问询吧?”程锋建议道。
“……”季悦低头看向李大复和李奇,心中一番纠结,然后做了取舍,他举起惊堂木狠狠一拍:“升堂!”
“威——武——”
“堂下之人,报上名来。”
“草民李大复,李奇,花园村李氏。”
“你们是如何进的城、如何谋划烧城抢掠的?还不从实招来!”
被点到名的李大复和李奇不知所措地抬起头。他们的视线自下往上,先是一尘不染的黑色官靴,然后是高高的、像把头顶都遮住的案桌,再往上是一身官袍、怒威并发的县令。
手臂被人拧了一下,李大复痛得咧了下嘴。方才衙役就警告了他“不该说的别说”,李大复看了程锋一眼,可惜没能得到程锋任何的眼神授意。
李大复垂下头,干巴巴地交待起因经过,瞒下了柳玕的事只字不提。李奇也跟李大复说了差不多的话。
季悦心里松了口气,见程锋没有提出疑义,安然地坐着,似乎真的不再插手他的公务。
他拍下惊堂木,“谅你们没有歹心,又是初犯,本大人就网开一面,暂且下去候着吧。”
“多、多谢大人——!”李奇和李大复重重磕头。
季悦很想将这二人拉回牢狱,叫二人彻底闭上嘴,但他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不就摆明了事有蹊跷么?虽然心有不甘,季悦还是只能暂且放过他们。
李大复和李奇走下堂,程锋用食指敲了两下椅子把手,卓四季心领神会,立刻安排对此二人暗中监视。
季悦也认真起来,他毕竟不是草包,找了几个会写字的人手,让灾民一一上堂来,逐一登记姓名、问询情况,开始初步排查。
三百多灾民井然有序地排队移动,大约半个时辰后,程锋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靠近。
程锋立刻站起来迎上去,宋羊掀开车门的挡布就笑了,“我来给你送晚饭。”
刚想问宋羊怎么来了,程锋闻言换了句话:“正好在想你,你就来了。”
宋羊眼睛一亮,“嘿嘿。”
“别下来,外头冷。”把宋羊按回车内,程锋登上马车。
宋羊往里头挪,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等程锋坐到身边,轻车熟路地往程锋怀里钻。
“怎么突然来了?出什么事了吗?”程锋问他,声音温柔。晚饭明明可以叫下人送,宋羊亲自来,一定有其他原因。
宋羊没仔细听,他仰着脸看程锋。方才在马车上,遥遥地看见了公堂上稳坐一边的程锋,没有任何表情,可以说是不怒自威,也可以说是漠然冰冷,这是宋羊很少看到的、陌生的一面。
但那样冷峻的程锋,到了他面前就“融化”了,融掉了那种叫人不敢靠近的距离感,这种变化不是最让宋羊心动的,细究这种变化的原因才是最让人心动的。
因为喜欢。
“嘿嘿。”宋羊傻笑一下,然后正经地清了清嗓子,“是有事情要跟你说。”
他把食盒搬过来,一层一层打开放到桌子上,“你饿不饿?忙了一下午了,先吃吧,我们边吃边说。啊——”
宋羊纠结地停下动作,“你是不是还在忙?要不我们晚点再吃?”
“不忙,我只是在那坐着罢了。”程锋帮他一起摆饭,一看都是自己喜欢的菜色,嘴角忍不住上扬。
“可以吗?那边不用你镇场子可以吗?”宋羊撩起车帘一角往外看了看,灾民们依旧井然有序,只是都好奇地偷偷看过来。
一辆庞大的马车很是显眼,程锋让下人把马车赶到隐蔽的地方,“没关系,事情都安排好了。”
程锋先动筷,夹了一筷子菜到宋羊碗里,然后自己开始吃。
宋羊没什么胃口,吃掉程锋给他夹的菜,就开始投喂程锋。
他一只手托着侧脸,一只手拿着筷子在食盒上逡巡,时不时夹点什么喂到程锋嘴边,看着程锋吃掉,心里升起一股满足感。
“怎么吃这么少?”程锋皱眉,夹了一个肉丸子递到宋羊嘴边,见宋羊目露迟疑,便塞进自己嘴里,又换了一道青菜夹给他。
宋羊张嘴吃掉了。
“下午吃什么点心了吗?”宋羊喜欢吃东西,有好吃的会跟程锋分享,如果程锋不在,宋羊就会说给程锋听,这是两人常常聊的话题,于是程锋自然而然地这么问了。
宋羊摇摇头,看了眼他碗底还剩的一口饭,玩笑地催促他:“你快吃呀,就剩一点了,你吃完了我再告诉你,不然你说不定就吃不下了。”
程锋立刻放下筷子,板起脸:“发生什么了?”
宋羊摸摸头,暗道自己智商出走了,怎么说得那么明显呢?程锋一下子就听出不对劲了。
“我跟你说哦——”宋羊把下午的事和他做的安排原原本本地跟程锋说了一遍,说完,看到程锋明显很不高兴的样子,双臂环住程锋的脖子,抱着他晃了晃:“你什么表情嘛,好凶啊。你看,我没出事,我也没有自己去做危险的事,我这么乖,你不要板着脸了。”
“我不是对你不高兴。”程锋叹了口气,双手捧着宋羊的脸颊揉了揉。
“我知道。”宋羊点了点程锋的眉心,拉着程锋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你会吓到他们的。”
“……”程锋的注意力一下子偏了,迷惑地看着他:“……他们?”
“你忘了?那天你带我去吃水面,老板娘说她家的元宵吃几个就有几个宝宝啊。我当时吃了两个。”宋羊一本正经地比了个“二”。
程锋无法理解二者的关联,他也不认为老板娘的玩笑话能当真。于是程锋就当宋羊是在“羊言羊语”,随意听一听就算了。
被宋羊这么一闹,程锋心里的郁气也散了,“所以没胃口?”
“我不是被吓到了才没胃口,就是没那么想吃东西。”宋羊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
程锋摸摸他的脸,“算了,晚上回去再吃点什么吧。”
“嗯。你现在要过去了吗?”宋羊来了就不想走,“我在这里等你一起回去。”
“好。”程锋亲他一下。
宋羊抬手擦脸,控诉道:“你没擦嘴就亲我!”
程锋只好从玉珠那拿了干净的帕子给宋羊擦脸,又漱口擦嘴,把自己拾掇干净了,下车前狠狠摁着宋羊嘬了一口。
程锋:(-3-)
宋羊:(\/\/?\/\/)
不到两个时辰,初步排查结束,季悦当众宣布,将灾民都迁往临时安置点。
这是一件振奋人心、让人雀跃的事,但不是所有人都同意的。
一大批扬城本地的居民气势汹汹地走来,递上厚厚的一摞状子,“大人!这些刁民霸占我们的铺子、宅子,毁了不少东西,难道大人要放了他们吗?”
说话的领头人是扬城仅次于柳家的富商,钱旺两。钱旺两也是扬城商会的副会长,他身后跟着的百姓都是扬城的生意人,不少都是有头有脸的,队伍浩浩荡荡,千璀台顿时被挤得水泄不通。
季悦平时与这些富商关系都不错,但这不代表季悦能容忍他们当众给他下面子,惊堂木狠狠一拍,“大胆!公堂严肃,岂容尔等放肆!这些灾民是否清白自有本官来查明,若是有罪,本官一个也不会放过,倒是你们,既然要提交诉状,就老老实实按照流程来!”
季悦累极了,要说霸占百姓屋舍,这三百多个灾民都做了,难不成全抓起来吗?他的县衙还不得挤垮了。
一人扬声道:“大人是要放过这些灾民吗?他们没有家,就砸了我家铺子,这是什么道理?”
“大人还要收留这帮恶匪不成?我们的灯节都被他们弄得一塌糊涂了!大人,把他们赶出去!”
季悦心一动,灯节被毁这件事,无疑也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不论这些灾民如何凄惨,他们破坏了灯节是板上钉钉的事。
“对!赶出去!”
“这帮恶人!还差点烧死我的孩子,凭什么要救他们!”
“把他们赶出去——”扬城百姓大声呼喊、声援。
“我们没有砸铺子!”李大复大声辩驳。以他为首,身后都是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的灾民。
一个灾民恳求道:“县令大人已经查了,我们没有做坏事,不要赶我们出去啊——”
“你们住在城里,吃锅子、盖袄子,办灯节,我们在城外吹风挨饿,你们把我们赶出去就是要我们死啊!”
两边人吵了起来,甚至还有动手的趋势,卓夏警惕地带人护住马车,警防突变。
宋羊坐在马车里,观察着局势。
“卓夏。”
“公子?”
“你看那几个人,是不是有备而来?”宋羊指了指人群,吩咐道:“这么多人,真打起来不是开玩笑的。你去准备木头鸟和迷药,再找捕网来,越快越好……”
扬城另一端,河岸边只能听到水声滔滔,比起千璀台的热闹,这里静得过分。
安丛紧紧盯着漆黑的水面,一名魁梧的将士悄声道:“将军,那书生那么文弱,掉水里这么久都没动静,肯定是不行了。”
安丛却觉得那书生玩弄人心的手段十分高明,绝不是什么普通人。但再不普通,掉进冰冷的河里一柱香时间也不可能还有命在吧?
耳边捕捉不到有人游水的声音,安丛沉默地又等了一会儿,才道:“收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