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随侯一家打算在扬城停留至正月十五,元宵过后在启程返京。
而程锋的童生试就在下个月,待程锋金榜题名,至多八月份,他们就能在京城再会。
距元宵还有两天,宋羊窝在他们租赁的小院子里画图。他要做仿生设计,做真正能扇动翅膀飞起来的木头鸟。他不但要做,还要赶在元宵的时候赶制大量成品,在已经名声大噪的三仙女花灯旁放飞,好让那个什么河边王八知道他的厉害!
图纸倒是很快绘成了,但有一样材料是橡皮筋,玉珠他们都闻所未闻。
在上辈子,宋羊所在的那个时空,橡胶这样的材料是十五世纪的冒险家在南美洲发现的,而后才有各种各样的橡胶制品流入亚洲,宋羊并不质疑这个世界也有橡胶的存在,只是出现早晚的问题。但现在没有橡皮筋,他该用什么有弹性的材料代替呢?
为了找合适的材料,程锋带宋羊去了扬江岸边的货物市场,这里有几家贩售舶来品的商店,程锋说也许能找到宋羊想要的东西。
“公子想看什么,随便看。”店老板一头浅金色的头发,瞳孔也是浅浅的棕,他早就习惯了别人对他容貌的惊诧,用流利的汉话道:“我是番邦人,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Nicetomeetyou?”宋羊试着道,但对方只是露出疑惑的表情。宋羊尴尬地表示没什么,他一无措,又开始搓指尖,程锋好奇地问他:“你方才说的是外邦话吗?”
宋羊点点头,与他耳语,“是我们那里使用范围最广的外邦话,我就试试,万一能沟通呢?”不过对方听不懂,英语此时只有欧洲人用吧,这个番邦人说不定是北边的大毛子。
程锋拍拍他的脑袋:“那别人就会大吃一惊了。”言下之意:试得很好,下次别试了。
宋羊顶了顶他的掌心,“嗯嗯。”
他偶尔会冒出一些现代人的行为,这是很难改的,程锋不得不时刻警觉着,防止宋羊的特殊被太多人注意到。
“店家,请问有没有像线一样细,可以拉长而且不会断开,松手后又能恢复原样的东西?”
店家被他难为住了,“我找一找,公子不妨先看看别的。”
“有劳。”
店家从挤挤挨挨的货物间钻进去,灵活地从这堆东西翻到那堆东西。宋羊和程锋便逛起来,没有元家人在旁,今天是他们久违的一次约会。
宋羊随手拿起一支手环,这支手环由大小不一的数个圆环组成,两个固定点,掰动里头的圆环,可以组成一个立体的球形,怪有趣的。宋羊还发现了一幅老虎立体拼图,他们零零散散买了好几件物品,可惜没有橡皮筋。
店家见他们买不少东西,很抱歉没能找到宋羊想要的东西,走之前店家还热络地道:“二位不妨过两日再来,一艘商船正好今天抵达呢,小的明天去进货的时候一定帮你们留意,若是没有,小的就知会船员一声,让他们远航时找一找。公子府上何处?不论明天有没有好消息,小的给您报一声,省得您再白跑一趟。”
“那就有劳店家了,我们在桂花巷子赁了一间院子,红色大门的就是,我夫家姓程,你若来,找程公子便是。”宋羊道。
“小的记住了,程公子、程夫郎,慢走。”店家恭敬地把他们送出去。
走到外头,程锋就把买的那些东西通通塞给卓夏,空出手牵住宋羊的手。他很喜欢宋羊自称程夫郎,就像在宣告宋羊属于自己,他常常从这件小事中得到满足,而且不曾感到腻烦。
大元的民风还算开放,但当街牵手还是少有,只是宋羊习惯了,很自然地与程锋十指紧扣,“我们接下来去哪?回去吗?”
“去吃面怎么样?有一家面味道很不错。”
“好啊。”
程锋带着宋羊七拐八拐,走过绕得人头晕下巷子,来到了一家安静的店前。
单写着“面”字的布招子斜着插在地上的小坑里,店门口支着两张桌子,四把长凳,确实是一家麻雀小店。此时没有别的客人,店老板是一对年纪很大的夫妇,从敞开的门户能看到灶台上的工作,老爷爷有力地抻着面条,老婆婆则在小案板上搓圆子。
看到他们,老婆婆眯了眯眼睛,对程锋道:“公子好多年没来了。”
程锋没想到这对老夫妇还记得他,长揖行礼:“当年承蒙二位照顾。”
宋羊连忙跟着弯腰,偷偷拽程锋的衣袖,小声问:“他们是?”
“大约七年前,我在扬城时常常吃这家的面,二位老板瞧我年少,担心我吃不饱,给我的面总比给别的客人多一些。”程锋浅笑着解释道,随后又跟店家:“这是我夫郎。”
“公子成亲了?恭喜啊,老婆子今天赠你们一碗元宵,祝你们团团圆圆,百年好合。”
“谢谢老板娘!”宋羊甜甜一笑。
老婆婆年纪大了,最喜欢这样笑起来很有福气的孩子,“你们吃什么面?小夫郎第一次来,试试我们招牌的水面吧。”
这种小铺子是没有菜单的,宋羊问程锋:“你之前都吃什么?我跟你吃一样的。”
“店家,三份水面,两份酱牛肉,切成片。”程锋点菜,然后牵着宋羊坐下。宋羊想到方才程锋带他去逛市场时也熟门熟路,有些好奇,“你在扬城待了很长时间吗?”
七年前,正好是程锋离京后一年,他知道程锋五年前才定居大溪村,而从八年前事出、到定居大溪村这三年间的事,他几乎没有听程锋提过。
“不长,大概半个月。当时我一路逃到扬城,是想来找季悦。”
“季悦?扬城县令?”宋羊惊讶:“原来你认识他啊!”他之前还跟程锋吐槽扬城县令是敛财狂魔来着呢,说了一堆坏话,当时程锋也没说什么,不怪宋羊这么惊讶了。
“季悦是旼帝登基那一年的进士,入翰林院后,又调任工部,偶然与母亲相识于程府,在母亲成婚前,两人常有来往。”程锋道。
常有来往?是怎么个来往法?宋羊狠狠地惊住了。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宋羊紧张地四下望了望,好在他俩坐得近,说话声也很小,并没有人听到。
宋羊不知道该不该再听下去,这关乎程锋母亲的名声啊!程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表示没关系,“后来季悦和一富商女成亲,调离了京城,母亲也嫁给了关钿,他们是清白的。”
宋羊吁出一口气。
“当时我想回京,需要助力,便来到扬城,希望季悦能帮我一把。”程锋不自禁攥紧了拳头,手背上也暴起了青筋。
当时他走投无路,四面是敌,身边只有卓四季、卓夏和卓春,而卓春在追杀中替他挡了一刀,受了重伤,他们不得不停下逃跑的脚步,藏在扬城。他需要钱,需要药,也需要大夫,需要有人给他京城的情报和身份的遮掩,所以程锋犹豫再三,找上了季悦。且不说母亲和季悦是否真的有过一段情,单说如今两人各自成家、没有了交集,他贸然以母亲的名义上门求助,是对死去的母亲极不尊重。
但最屈辱的是,季悦拒绝了他。
宋羊把程锋的手翻过来,掰开他攥紧的拳头,想了想,托着程锋的手掌放在自己脸颊边,轻轻蹭了蹭。他没出声,但乌溜溜的眼睛仿佛在说:别难过。
程锋顺势捏了捏他的脸,平淡道:“他没有答应我。我说明来意后,他说他有贵客来访,让我在花厅等他稍许,你应该猜到了,他走了就没有再出来,他的侍从拿来一百两,说爱莫能助,聊表心意。我没要,直接走了。”
宋羊仿佛看到了少年拒绝后,发白的拳头和挺得僵直的背脊。
“那你们后来怎么办?卓春的伤是林大夫治好的吗?”
程锋摇头,想卖个关子,没想到宋羊直接扭头看向安静的卓夏:“你说。”
“……”卓夏记着卓四季说他得少说话,但卓四季又说一切听公子的,公子最大。于是卓夏老实道:“林大夫当时在京城嘞,卓春的药钱是我们和主子一起去码头卸货赚来的。”
宋羊又转回头,程锋冲他做了个有点可怜的表情,宋羊本来挺心疼的,忽然就被他逗笑了。
“面来咯——”老婆婆端着食物上桌,她在后头就瞧见两个般配的背影挨在一起说笑,甜得元宵都不用放糖了,她笑着道:“你们感情真好呀,可要和和美美的,来,这是老婆子我拿手的元宵,每年只有这个时节才有呢,花生红枣馅的,一颗一个胖娃娃,多子多福笑哈哈。”
“谢谢店家。”宋羊一看,一碗八个,八个娃娃吗!他不行的!
再看招牌的水面,汤色清亮,碗里只有面和汤,什么配菜都没有,怪不得叫水面。
“尝尝。”程锋抽出筷子递给他。
宋羊尝第一口,眼睛就一亮,面条劲道,汤鲜味美,确实好吃!
但这一碗面,才十文钱,七年前或许更便宜一些。宋羊很难不心疼,那个时候的程锋一定很苦,所以只能吃最便宜的面,吃了好久,久到店家都记住了他。
咸香的酱牛肉也端了上来,薄厚均匀的肉片上能看到清晰的肉纹,边上一圈烤炙得发硬的表皮,令人食指大动。
但宋羊忽然想到,程锋自幼不被关钿喜爱,又被关钿派人追杀,他那时是否也怀疑了自己的身世?他去找季悦时,是否怀抱着无法言喻的期待?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程锋唤醒了走神的宋羊,宋羊冲他弯唇浅笑。
他忍不住摩挲宋羊的侧脸,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碰宋羊遮掩着悲伤的眼睑。
京城到扬城是一千三百里路,从扬城走出去,却要二十一天。
从水面馆到县令府是十三里路,在码头上卸货,一天却只有八十文。
程锋不太喜欢扬城,但新的记忆覆上旧的记忆,过往云烟在宋羊的眼里散成雨雾,再让宋羊的笑脸一照,变成空山新雨后的晴朗。
何其幸运,能遇见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