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五十两银子不够啊?山沟沟里的萝卜都比你俩水灵,你俩还敢狮子大开口?!”
一个蓝衣男人在几个家丁的簇拥下,堵着两个瘦高的男人。
这两个男人看起来约莫二十岁,皮肤黝黑,鼻子大而塌,黑白分明的眼睛倒是雪亮,只是一脸的苦相,看起来像是异邦人。他们的服饰也确实奇怪,衣裳上有许多色彩鲜艳的图腾,最有趣的是,这两个人一个背着口大黑铁锅和一把菜铲子,一个背着系着十几个竹罐子的绳串。
他们都在手上抓着一根草,这是草标,自卖为奴的意思。
想来先头说话嘲讽的男人就是想买的买家了。
“一、一千两。不然,不卖。”左边的瘦子道,他的口音很奇怪,看来确实不是汉人。宋羊观察了会儿,觉得他们可能是东南亚人。
“不卖?!”蓝衣男人火了,“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来人,把他们绑了送去牙行,我倒要看看你俩值几个钱!”
“不!不!”左边的瘦子抽出菜铲,那柄铲子打人还怪疼的,家丁被他打中后嗷嗷叫唤,而右边的瘦子从一个竹罐子里掏出红色的粉末一扬,空气中顿时多了呛人的辣味。
蓝衣男人捂着刺痛的眼睛,“给我打!两个贱皮子,还敢叫嚣!”
“不不!我们会做饭,值一千两!一千两!”两个瘦子喊起来,东躲西藏的,但牢牢牵着彼此的手不放,这限制了他们的行动,很快就被蓝衣男人的家丁抓住,试图把他们扯开。
“嗷嗷嗷——”背锅的瘦子疯狂地喊起来,扭着身子,“你们汉人!坏——”
“老爷,他们好像是疯子啊。”一名家丁对蓝衣男人道。
围观的群众也吓了一跳,议论纷纷,有好心地老者安抚两个瘦子:“你俩要价太高了,牙行一个奴才最多十两,没有一千两的。”
背锅的瘦子哭起来,用力摇头,“不、一千两,就一千两!”他们的阿爹被人绑走了,必须一千两银子才能赎回,所以他们必须卖一千两。
老者摇摇头,叹息一声,像在说他们冥顽不灵。
“你俩凭什么要一千两啊。”围观的群众不解。
“我们,做饭好吃。”背锅的瘦子道。
人群轰地笑闹开,“原来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是厨子啊。”
“你俩会做饭去酒楼应招啊,在街头卖不到钱的。”
“你们干脆支个摊子吧。”
“你俩会做什么菜啊?不是中原人吧,我听说你们这些蛮子都吃活蛤蟆、毒蜈蚣的啊。”
人群惊慌的“诶”一声。
两个瘦子被人们七嘴八舌的言论弄懵了,他们捕捉一下字眼,然后一个瘦子从他的竹罐子里掏出一只细长百爪的黑色虫子:“无工、无工!”
围观的孩子直接吓哭了,宋羊挡住龙凤胎的眼睛,眯起眼睛往后退。程锋抬手帮他挡住,直到那人委委屈屈地收起虫子。
这一闹,更没人愿意买他们的,连同最开始气势汹汹的蓝衣男人。他一脸菜色,“你俩说厨艺厉害,结果就这?耍老子玩儿是吧?!给老子再打一顿!”
家丁又扑上去,只不过知道了那些罐子里都是些什么后,家丁畏手畏脚多了。
宋羊觉得这两个瘦子挺有意思的,也挺可怜,只是他没有见人就帮的习惯,看这两人没有落下风,便不想再看热闹了。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打扮低调的管事挤开人群,从袖子中拿出一千两的银票,“跟我走吧。”
他留着两撇向上翘的八字胡,惹得宋羊多看了他两眼。
众人为他的大手笔惊叹,蓝衣男子好没面子,叱问八字胡是何许人,但八字胡理都没理他,高高在上地带着满脸欢欣的两个异邦瘦子走了。
一场闹剧落下了帷幕,宋羊歪歪脑袋,他其实也看不出来那两个人哪里值一千两,所以八字胡管事是看出了什么独到之处吗?
宋羊询问程锋,程锋说:“那人背的锅似乎是沉铁,估计有二百来斤重。”
宋羊惊了,“那值钱吗?他们怎么不卖锅?”
“不值一千两。”程锋道。
倒是夏随侯听完,在一旁补充道:“那种黑虫叫‘无工’,是岭南瘴气密林里的剧毒之物,可入药。不过非剧毒之物不能抵抑它的毒性,我也仅见过一名老太医用过它,是险之又险的东西,直接食用怕是......”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宋羊“啊”一声,“那刚刚那个人......”他回头看一眼,此时已经不见那管事和两个异邦人的身影,只有不忿的蓝衣男人还在骂骂咧咧。他总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或许就是想寻那毒物吧。”夏随侯道。
宋羊歪歪脑袋,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头绪,便不管了。
他们正走到千璀台附近,也就是展示花灯的广场,放眼望去,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三架盖着布的大型花灯正徐徐入场,宋羊看到了走在花灯下的黄与义。
黄与义身边还有一个陌生人,应该就是柳不温。黄与义也看见了他们,连忙走过来,“见过主子、见过公子!”
“不用多礼,这是袁老爷和他的夫人,以及他们的两位公子和一位千金。”宋羊介绍道。
黄与义慧眼识人,看出这家人非富即贵,又想着他们的姓氏,心中有着猜测,连忙行礼:“见过袁老爷,袁夫人,以及三位少爷、小姐。”
“无须多礼。”
“这位是灯匠,扬城的柳不温。”
“柳不温见过各位贵人。”
柳不温二十有三,但他长得着急,看起来像是有三十岁了。嗓子也不太好听,是一把公鸭嗓,个子不高,模样也不俏,至今未婚,一门心思做灯。
被赶出柳家后,柳不温颓靡了一阵,直到收到了有角先生绘制的花灯图。今天的他意气风发,他有信心,一定能在这次的灯展中获得头名!
“这是你做的花灯?”宋羊仰头,花灯足有两米高。
“正是!”柳不温兴致高涨,“在下的花灯与旁人的截然不同,保证贵人们绝对没有见过!”
“哼,谁知道是什么破东西呢。”一直关注着柳不温的柳家子弟站在不远处不满地哼一声,柳不温早就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了,闻言立即道:“你等着!现在就让你开开眼!”
柳不温带人一起轻扯花灯上的布,这大布料顶上早就剪开了,松松地固定着,一扯就下来,“刷”地,露出三位惊艳动人的仙女。
千璀台一时寂静了。柳不温攀上折梯,揭开灯门,逐一点亮花灯内部的特制蜡烛。当三位仙女都染上了朦胧的灯光后,柳不温一个手势,下边的仆从便移动牵连着仙女关节的细线,三位仙女同时做了托举的动作,左边的捧起了莲花,中间的托住了月亮,右边的提起了兔灯,而随着她们简单的动作,围绕在她们身边的祥云花灯也上上下下移动,仿佛她们当真驾着七彩祥云而来。
“太美了……”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感慨了这么一句,这仿佛启动了什么开关,人们纷纷赞美起来。
经由柳不温的一双巧手,仙女的面容惟妙惟肖,清冷、慈悯、娇羞,各有不同的风韵,又融合成同样的美。这不是一种秀气的美,而是一种让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生怕惊扰的端庄之美、大气之美、怡丽之美。
宋羊满意了。
程锋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给宋羊一个赞赏的眼神。那眼神灼灼,让宋羊恍然以为自己是不是成了光,才能让程锋这般追随。
“别看我了。”宋羊微微踮脚,小声道。
“为什么,不让看?”程锋想把人抱起来亲一亲,然后藏起来。想到有朝一日,这些惊叹的、赞赏的、喜爱的嫉妒的渴望的目光会落到宋羊身上,程锋心里便翻涌起扑不到岸的波涛。在别人还不知道宋羊就是有角先生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忧虑他人的觊觎。
“你现在的眼神,像是想亲我。”宋羊说着,还不怕死地偷偷吹了口气,程锋一下子收紧了握着宋羊的手,好悬没绷住表情。
“咳!”夏隋侯重重咳了一声。
宋羊的后脚跟迅速归位,装作无事发生。
宋羊:
程锋:想亲,
三仙女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程锋和夏隋侯在人群挡住路之前退了出去,进入旁边可以一览千璀台的酒楼,有余裕地边观赏边吃。
根据灯展的规矩,在最后一天,所有人可以给心仪的花灯投“签”,最便宜的签一文钱一支,最贵的钱一百两一支,得签多者为“灯王”。
柳不温已经能想象签子如雪片般的情景了,对一些善意地询问,他毫不吝啬地道:“图纸是有角先生为我画的!匠心坊的有角先生,那些贩食车、削皮器,都是有角先生设计的,不会还有人不知道吧?不会有人不知道匠心坊吧?咱们这样的手艺人,只有匠心坊才懂咱们啊!……什么河边大王,听都没听过!”
最后的话是黄与义叮嘱他说的,没想到城里居然出现了冒名顶替有角先生的人,简直不可饶恕!
柳不温的话很快散开了,只等他拿到灯王,“有角先生”的名声就能更上一层楼!
宋羊心情也好得很,心情一好,忍不住又吃多了!
在他们对面的另一座酒楼里,也有人正通过雅间的窗栏看着三仙女。
“那就是有角?”一个声音低沉的国字脸男人问。
“回管事,有角先生并未现身,花灯旁那位是做灯的花匠,柳家的柳不温。”
“晚点让人去‘问问’他,有角在哪。”
“是。”
属下退下,中年男人坐回桌前,抿了一口热茶,才看向角落里一直不出声的瘦弱青年。
青年一身青衣,像根易折的嫩竹,双手放在身前,细看,能看到宽大下被铁链捆起的双手。他一脸丧气,“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你什么时候能放了我?”
“你说木头鸟?那算什么东西,上不得台面。”中年男人不屑,国字脸的人大多面容坚毅,但在他脸上却只有奸佞,“看到那花灯了吗,你行吗?”
青年早就看到了,颓丧地道:“术业有专攻,我不擅制灯。”
“照着画总会吧?”中年男人指了指三仙女花灯,“给你一晚上时间,画出来。”
“你想逼有角先生现身?还是你想……毁了有角先生的名誉?!”
“你觉得呢?”中年人反问。
青年拢紧拳:“善工坊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中年男子也不生气,悠然道:“没听说过吗,想制图,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我们善工坊。否则,断你生路,绝你死路。”
“……”
青年缓缓俯下身,摁住肚子,脸色越来越白,因为疼痛而战栗不止。“给我……解药……”
中年男子仿若未闻,一名属下行了个礼,捂住青年的嘴,把人拖了下去。
他们才离开,雅间的门被人叩响。
“可是善工坊的俞管事?”
“正是在下,李公子,里面请。”
李邈依旧戴着遮掩面容的面具,气度沉稳地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雅间门“哒”地一声阖上,外边守着层层侍卫,里头谈了什么秘事,便无人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