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洵水渠探访的一群人今晚本来只能在营地外的树林子过夜,但因为他们中有妇人和双儿,营地的管事便让女人到做饭的棚屋里歇息,双儿歇在做饭的棚屋外,男人则到工人们的大通铺里挤一挤。
五个双儿三个、两个的分开坐,这两个自然是宋羊和阿杏。
其他双儿对宋羊又怕又好奇,宋羊就当他们的视线不存在,他拉着阿杏在小火堆旁坐下,“阿杏,饿了吧?我们快吃东西。”
阿杏点头,看到宋羊掏出饼子就往嘴里塞,连忙拉住他,在宋羊不解的目光里,把饼子放到火上烤热,才还给宋羊。
“嘿嘿。”宋羊搓了搓指尖,他是容易犯小迷糊的性格,不管饼子热不热、硬不硬、噎不噎,反正都能吃就行呗,他心大,不在乎这些个,难免显得有些“糙”。
程锋也不是特别精致的人,两个人住一起没什么比对,跟梅冬在一块儿时,梅冬照顾宋羊多一些,宋羊以为是梅冬照顾阿摩习惯了,而这会儿连刚认识的阿杏都照顾起他来了,宋羊就有些羞赧了。
阿杏虽然有些阴沉,却意外的细心体贴,或许也跟常年照顾铁石有关。他觉得自己照顾宋羊是应该的,这点小照顾,跟宋羊当时返回来救他的情义根本不能比。
“冷的吃了闹肚子,恩人不知道么?”阿杏说完,有点懊恼,他怎么就不能说得好听点呢?他的脸因为着急发红,“我是说,吃冷的不好。”
“嗯嗯,我知道。”宋羊对阿杏的定位就是傲娇,自动忽略了阿杏的语气,“你叫我羊哥儿就好了,我也叫你阿杏。阿杏,你的声音怎么哑哑的?”
阿杏摸着自己的脖子,言简意赅:“病了。”
“没看大夫吗?”宋羊很是同情,丈夫是独臂、自己嗓子又粗哑难听,阿杏会变得阴沉不是没有理由的。
阿杏点头,又摇头,意思是看了,但治不好。
宋羊替他感到遗憾,识趣地不再多问。
“你来探亲?”阿杏试着像普通人一样聊天。
“我来找人。”宋羊勉强笑笑,
不知道怎么说他和程锋的关系。
“找谁?”
“一个王八蛋。”看着阿杏睁圆的眼睛,宋羊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个很重要的人。”
宋羊其实纠结了很久,孤身一人上路寻找程锋,到底值不值得?程锋的手下肯定在到处找他,多宋羊一个也不多,他走了这大半天才到洵水渠,如果程锋还趴在哪个地方等着被找,指不定快要嗝屁了都,甚至程锋也可能已经被找到了。
但宋羊还是出发了。
他不可能就这样去渠州的,什么都没有说清楚,他去渠州做什么,又要以什么身份留在渠州?难道要他在渠州苦苦地等,等到程锋做完他的那些大事,再回来给他一个解释吗?
凭什么呢?他凭什么要把人生浪费在等待一个人上?反正他也单身,下一个更香呢也说不定。这样想着,宋羊却觉得心痛,割舍对程锋的喜欢、放下程锋这个人,远比他想象的要难。
更何况程锋那些沉默无声的好,还在不停地动摇他。
这样一个人,骂一句“王八蛋”一点都不过分。
阿杏看到宋羊眼里流露的情感,什么都明白了。
“会找到的……”
宋羊垂下眼帘,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阿杏还想说什么,铁石忽然过来了。宋羊连忙抹抹眼角,“我没事,你快过去吧,他找你肯定有事。”
阿杏看了看那边等着他的夫君,不放心地拍了拍宋羊的手背,宋羊轻轻推他:“快去吧。”
阿杏匆匆跑过去,铁石一把拉住他:“有爹的消息了。”
阿杏瞪大眼,而在铁石旁边,还站着一个穿深蓝色劲装的人,那人对着阿杏简单地抱拳行礼,阿杏警惕地拉住铁石,铁石反手牵住他,“这位义士知道爹的下落,咱们现在跟他走。”
阿杏咬了咬嘴唇,指了指宋羊的方向,铁石点头:“那你过去跟恩人说一声。”
阿杏转身向宋羊跑去,铁石身旁的人随口问了句:“那位是?”
“是我们夫夫的救命恩人。”铁石话不多,但不想怠慢了这位拿出了自己父亲的信物、还谦虚有理的侠士,所以三言两语地解释了路上发生的事。
“原来还有这样有勇有谋的双儿。”卓春感叹了一句,并未多想。
而宋羊遥遥地看见铁石身边的陌生人,也没有什么兴趣。夜色模糊了卓春的劲装,如果宋羊走近了,一定会发现这个人和卓夏的打扮像极了!
阿杏走后,宋羊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打算早点休息时,陈小树找了过来。
在铁石去大通铺之前,宋羊就托了铁石帮忙找陈小树,几经传话,陈小树终于得到消息,立刻就赶了过来,踌躇地站在几米开外。
来探亲的大多都是这样见面,其他人也见怪不怪。
宋羊走过去,开门见山地道:“小树哥,你带我去程锋掉下水的地方看看。”
陈小树跟他老爹一样,面对着宋羊愧疚得抬不起头。听到宋羊的要求,陈小树眸光闪动,犹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说:“跟我来。”
明亮的月光勉强照得清路,陈小树带着宋羊走了两刻钟,来到了他爹当时出事的地方。“……一队十五个人,全都掉了下去,管事说是绳子没绑紧……”
会出事不是他爹的原因,但程锋确实是因为救他爹才出事的,即使陈小树如愿把他爹换回去了,但他心里怎么都踏实不了。
他们一家都亏欠程锋,听说这个双儿才嫁入程家不久呢。家里有一个寡嫂,陈小树自然能明白一个失去了男人的双儿该有多难。
他没想到,羊哥儿居然还跑工地上来了。陈小树向宋羊指出出事的位置,心高高悬起,生怕羊哥儿一个想不开,就跟着程锋去了!
陈小树提心吊胆半晌,才终于听到宋羊开口:“回去吧。”
“啊?哦哦。”
夜色昏暗,陈小树看不清宋羊的脸色,也不敢看,只能含糊地道:“对不住,羊哥儿,这事要怨都怨我……”
陈小树又说了什么,宋羊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来之前,宋羊存过侥幸心理,觉得程锋就是掉到水里了,可能被冲到了那里,总不会有事的。但现在,宋羊的心拔凉拔凉,洵水又广又深,在棚屋外歇脚时就能听见隐隐的水声,站在程锋掉落的地方更是要被水声淹没。
夜色里,看不清水面是怎样的澎湃,但漆黑的浪花拍打发出的声音好比一头咆哮的巨兽。
水很深,位置也很高,前头还有一处瀑布——这些陈老汉都没有具体描述,或许他们是出于好意,不忍心告诉这个可怜的双儿,但宋羊在这一刻,终究是受到了事实的暴击。
这样的险境,程锋存活的机率有多大?
宋羊不住地想起那件血衣。
“羊哥儿,你今天好好歇息,明天我请了半天假,陪你去找找。”
“嗯,谢谢小树哥。”
“快别这么说。”
陈小树把宋羊送了回去,自己也返回大通铺去,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的宋羊一个人站了许久,久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模糊,久到月华冰冷地包裹着他的指尖,宋羊才缓缓转身,又沿着原路,往程锋落水的地方去了。
宋羊也知道他应该休息了,身体很疲乏,偏偏脑子一刻不停地转着,他只好漫无目的地沿着洵水往下走,一边走,一边整理乱糟糟的思绪。
可能程锋没事,他若是去了渠州,也许等着等着,程锋就回来了呢?
可如果程锋真的死了呢?
宋羊的脚步愈来愈沉重,他早就知道,人总有一天是会死的。丧尸横行的末世里,昨天还笑着说话的人,隔天就成了丧尸的盘中餐,这样的事数不胜数,宋羊也觉得自己早就该麻木了才对。
不过是一个程锋,至于这么伤心嘛?
宋羊抽了抽鼻子,想把眼泪憋回去,终究还是没忍住。他抬起手臂,用袖子盖在眼睛上,轻轻呜咽起来。在他身旁是滚滚向前的大水,绵延不绝的水声回响在天地间,没人能听到这个角落有一个小小的宋羊,他小小的哭声。
几里外,程锋坐在一架高大的马车上。
此时的程锋瘦了一些,下巴茂盛地长满了胡子,两只眼睛熬得通红,在烛火的照应下,能看到他身上那些血口子通通发炎肿胀,左腿上的伤最为严重,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卓秋带来的大夫面容严肃地为程锋处理伤口,整整两个时辰过去,伤口才被全部处理完毕。
程锋那夜起了高热后,断断续续昏沉了近两天,得亏程锋命大,没烧死也没烧出其他毛病,凭借着顽强的意志给自己烤火取暖,这才撑了过来。勉强养了精神后,程锋立刻从山洞离开,他发现了,那个山洞所处的位置实在太隐蔽,即使手下的人看到他在林子边留下的记号,也不一定能找到他。
幸运的是,他离开山洞后走了大约一天,就遇到了下属。
处理完伤口,马车缓缓启动,程锋倚靠在软垫上,听属下汇报这几日的要事。
“……一共捉到五个二皇子殿下派来的人,都是蓄意要在洵水渠上动手脚,这些人目前都扣押在别庄。”
“……启禀主子,庆远侯世子赵锦润本在习州探亲,半月前进入霁州地界,近日似乎在洵水附近出没。”
“启禀主子,卓春来报,已经找到了铁匠铁阿大的儿子和儿夫郎,正把两人带去别庄。”
程锋一边揉着发痛的太阳穴,一边听报,“卓四季和卓夏那边呢?”
“……”马车外突然没了应答声。
程锋眉头一皱,厉声询问:“怎么回事!”
“卓四季见过主子。”
程锋一把掀开车帘:“你怎么在这里!”
在他的安排里,卓四季和卓夏都应该在宋羊身边保护宋羊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