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呦呦鹿鸣的上午。
负责伏击的鲜虞军将士己恭候多时了,他们忍受着冰冷的寒气哆嗦着,有人跺脚骂着娘,有人冻得嘴唇儿发僵,盔甲上也都披上了雪霜,个个着急的爬在沟沿等待上司下令,只觉得燕人军的商队,象个娘们似的,走得慢慢腾腾。
而对此一无所知的田雷将军和他的勇士们,却还在雪地中拖家带口,艰难的向前行进着,不时的走走停停。
矢禾夫人向前走了没有几步,忽然转身走了回来,用她那一向温柔委婉而恭敬的声调喊道:“将军!将军留步!”
此刻,田雷将军正站在十字路口处,驻足查看前方路况,闻听夫人叫他,当即下了马,回身冲着手下喊了声:后队止步!
然后责怪夫人道:“夫人,你怎么又回来啦?”
“夫君”,那妇人走上前来,温情脉脉的看着田雷说道:“你知道,哀家一向迷信,在将军府时也是如此。
今日里来,直觉得眼皮跳得厉害,方才,又见你这匹战马两腿打颤发软,差点将女儿摔在马下,这只怕是不好的征兆呢!
“真是妇道人家,什么打颤发软,我这千里马又不是发情的猫,你懂什么!”
矢禾夫人非但不气不恼,反而倚身在田雷怀里,深情的望着夫君的脸说:“夫君,回想这两天里发生的事情,我隐隐有种不安,为此甚感心忧,再加上母女连心,你说这逃难途中,我怎舍得离开女儿呀,还有你,所以我又回来了。”
久居军中,已有半年之久没见过夫人面的田雷将军,觉得大难以来,夫人与自己如此不离不弃,患难与共,不但亳无埋怨之心,而且性情仍象过去这般温柔,不由得揽住夫人的肩膀,在额上亲了一口,又见女儿在场,一脸憨笑的将夫人推开了。
听着父母的对话,田简忽然站起身来,两眼警觉的扫视着道路两侧的山峰,只见山高谷深,坡陡处,令人心惊胆寒,她又举目看了看远处的山峦,却见山势走缓,前面是一洼谷地,脸色凝重的说道:“父亲,听说前方路口,往左走,亦可通往扶柳,为何不选坦途,而走险路呢?”
田雷笑道:“女儿的话就是对为父的心思,比你这当母亲的高明多了。
殊不知,兵者诡道也,本将之所以选这条进山之路,是因这是条前往扶柳的捷径,什么坦途不坦途,走来走去,不都是些山路!”
“将军!”矢禾夫人轻轻挽住了田雷的胳膊说:“孩子他爹,咱不说什么诡道不诡道,坦途不坦途了,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咱家姑娘坐在头车上呀!难道让她为你打头阵吗?
“你这是什么话!”田雷说。
那妇人又道:“你以为车头上插个带商字的小黄旗,敌军就信你是支商队了吗?
倘若路边有埋伏,突然射出一支冷箭来,那还不得要了孩子的性命。
就算毁了门面,也不行呀,那样的话,叫一个姑娘家,将来如何嫁人?
我看,你还是让孩子坐到后车上去吧,方才,我跟她说过了,她就是不听我的话,你去替我说说她,让姑娘跟我同车同乘吧,这样我才放心得下!”
“不行!我还想让女儿离我近点呢,再说,若有敌情出现,岂不都是人在险途?”
矢禾夫人哼了一声,将手拿开了。
见夫人面有不悦之色,田雷道:“快去吧夫人,你们女人真是啰嗦!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
“是呀,娘亲”,田简说,“你不用担心我,我就在前面坐吧,陪着父亲,这样才能看得清前方的路。”
田雷呵呵笑道:“女儿好样的,就是跟爹亲!我看,将来也能像爹一样,当个将军!”
说着,一扬马鞭,对身后跟进的队伍说道:“军兵,跟紧点,快速穿越敌境,不可延误军机!”说完就要上马。
“父亲!”田简突然喊了一声。
田雷一怔,说道:“姑娘,何事唤我?”
见田简有下车的意思,轱辘秋芬搀着田简说:“我来扶你,看!还是侍娘对你好吧,还有个把月就要过年了,到了大年初一,记得给你侍娘嗑个响头!”
田简回头给了轱辘秋芬一个白眼,轱辘秋芬骂道:“你个白眼狼!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田简不紧不慢的跳下车来,站到了田雷面前说道:“爹爹,借道鲜虞,理当见机行事,依地势而走,趋吉避凶,以利军兵,不该一味遵循既定的路线,当以变应变,我看前面山势险峻,且又敌情不明,不可冒然行进呀。”
刚刚亲了夫人一口,心中快意正浓的田雷将军,见女儿跳下车来,中情中理的说了这番话,一脸笑意的说道:“孩子,哪里有你说的这般轻松!”
“大将军!”矢禾夫人将女儿往怀中一揽,说道:“孩子所说不无道理,如今,一携族众,举家逃难在半途,不可不慎!
何况还要再过三关五卡,这不是盲进是什么,何不找个地方歇息歇皂,权作半日停留,派出探马,了解清楚情况再说。
还有,何不派人再往那鲜虞宫走一趟,动之以情,晓之以礼,哪怕多割舍点金银财宝也行。
你又不是没有,后面车上满载着两大厢呢!
若能讨他个过关文书,寻求点同情,其险不就大减一半了吗?象你这样,既碍于脸面,又不肯舍金,那怎么行?
只有想法脱险,度过眼下难关,方为上策!”
“夫人,再有二百多里山路,就要走出这鲜虞地界了,还讨什么商情文书?你以为鲜虞王就那么好骗?那可是个暮年英雄!”
见夫君不听劝说,夫人拉上田简的手,将姑娘送上了车,她自己则向后队走去了。
夫人和女儿这一走,田雷忽有触动了,他抬头看了看前方的道路和远方的天空,只见雪花飘飘,越下越大,近处的山峦已难辩颜色,前面山坳里,还泛着淡淡的雾气。
田雷见夫人脸色难看,想到夫人身体不好,扔掉手下骊缰,疾步向前,拉住夫人的胳膊,宽慰她道:“夫人,你看这山、这天气,山高路滑,大雪漫漫,仙气飘飘,我这车马,如同行走云端一般,那些来自漠北的老毛子们,哪能算计到我?又岂能把它当作行军运粮之日,再说这么冷的天,岂会受此劳累前来截我?我料那鲜虞王,也想不到我田雷,能逢此时,率军前来。”
矢禾夫人苦着脸说道:“只怕将军有些失算!”
“失算?兵法有云,险在内,而不在外,兵走险地,视其有险,实无所害也!你看目下,雪飘雾罩,山峰处,湿气弥漫,时见模糊之状,纵有敌兵所伏,我燕人焉有惧哉?再看前方,山高林静,鸟无语,鹿无声,路虽远,却犹如坦途矣!”
“坦途?”矢禾夫人不无疑虑的说。
“是呀,坦途!方才,有探马来报,说是前面的关卡都已经撤走了!只因大雪封山!”
田雷说完,走到田简乘坐的那辆车前,说道:“闺女,你也尽可放心,这一路上,总有人劝我说,山中有险,要多加小心,可我上了一道梁,又下了一道坡,不是依然如故,安然无恙乎?再说,身为将军,我又岂能不知山中有险,林中有虎?”
他又走到矢禾夫人面前,放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矢禾夫人问道:“将军,何以发笑?“
我笑鲜虞、军中无人,夫人你看,倘若在此山口伏兵,我命休矣!然则,目下,这四方山野,竞无一丝动静,这岂不表明前途无忧?此乃天不灭我也!故此笑之!”
随后,田雷又小声说道:“夫人,休要多言!快去坐守黄金车去,此事事关重大,它不仅仅是我等患难兄弟与家眷,全部的家底,另有其他隐秘!”
矢禾夫人见夫君难以劝动,又是军中事务,自知不便干预,说道:“好罢!将军之言,妇人不敢不听!”随后再无二话,返身向后走去了。
“兄弟们,上马!”田雷说。
这时,只见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从商队后面小路策马赶来,田简回身正看母亲,转眼看到了来人,伸手一指说道:“爹,你看!管家狄洪、打探消息回来了!”
田雷吁马拎缰,回身一看,不禁面露喜色,驻足路边,说道:“管家,其余军兵呢?”
“一部投往鸱之塞去了,另有一部约三十兵马,随在车队之后,以为掩护!”
“哦”田雷惊愕的说:“狄洪,分兵在外,乃兵家大忌呀!一旦前面果有埋伏,就这山路,想逃都逃不及呀。”
“没事!将军无须多虑!”狄洪说。
田雷扬鞭而走,但他隐隐的预感到了什么,遂对狄洪起了疑心。
于是,商队又走了起来。
田简的车,也 不时滚动着雪土,车轮轱轱的向前进发了。
行不多远,忽见西边山坡上的小树林中,传来小鹿的哀鸣声,田简呼的一下站起身来,指着小鹿说道:“侍娘你看,小鹿!小鹿!是头梅花鹿!”
若是放到平时,平生爱鹿的田简肯定会跳下车来,向小鹿奔去,但念是在逃难途中,想了想,便也作罢了,最后懒洋洋的坐了下来。
轱辘秋芬冷眼看着田简说:“坐下、快坐下!老妇早就看到了,那不就是你嘛!一头可怜的小鹿、呦呦鹿鸣的小鹿!”
田简又站起身来,轱辘秋芬用力一拉,田简又坐了下来,轱辘秋芬说道:“田简,你不要想着跳车去捉它,夫人不在身边,可是老身还盯着你呢!你不想让这和你一样,成为一只受惊逃跑的小鹿吧!”
“我?不!侍娘,什么受惊逃跑的小鹿,我觉得它是头神鹿,正期待向天上飞的神鹿!”
“神鹿?”轱辘秋芬笑道:“这里哪有什么神鹿,你没做梦吧田简。”
跟在车旁的一位便衣兵骑说道:“小姐,我来给你射死它!待到休息时,小人给你烤肉吃!”说着,立马摘下了弓。
田简连忙站起身来说道:“包瓜兄弟,不要射死它!”
那个便衣兵骑见田简一脸认真的样子,冲着田简嘿嘿笑了笑,收起弓来,说道:“小姐,竞能分得清俺叫包瓜哩,包瓜不叫包有瓜,俺还有个兄弟,叫包有鱼,包有鱼,这三字中间才有个有字哩,其实,俺包瓜也不傻,俺和俺兄长还都是侍卫长高韧的手下,俺还是个大力士,没有两下子,俺还能给将军当侍卫呀嘿嘿,就是不带长,给俺弄个副侍卫长当就好了。”
田简正想说话,又见那只呦呦待哺的小鹿,发出了一声寻找母亲似的鹿鸣!
“唉!”田简叹了一口气。
“你叹息什么?”轱辘秋芬闭着眼问。
田简哀婉的说道:“侍娘,我想起咱家将军府在郊外的鹿苑来了,临行前,那里还养着四五十头小鹿呐,这下可好,将军府完了,那些小鹿都得充公了吧。”
“老妇也不知道,以后问你父亲吧。”轱辘秋芬摇晃着她那偏胖的身子说。
田简侧身又往那只小鹿回望了一看,不舍的说:“看样子,好可爱呀。”
“可爱?老妇闭着眼都知道它很可爱,可是,那林中没有虎吧?”轱辘秋芬说。
“没有!嘿嘿,我也瞅它半天了。”包瓜笑着说。
田简悻悻的说:“所幸,众人都没有看到虎。”
包有鱼也策马跟上前来,打趣道:“小姐,小人们都没有看到虎!”
“可你知道什么叫虎噬鹿么,田简?”
“噬者,嘶咬之意也。”田简说。
“这就对喽,老妇想,不怕林中有虎,只怕前路有埋伏,那样的话,我们这伙人,就真的如同这头小鹿一样了,对人家鲜虞人来说,那就叫虎噬鹿。”轱辘秋芬直到把话说完,也没有睁开眼来,看那只小鹿一眼。
“不怕!”田简依然回望着路边小树林边上那只可怜的小鹿,若有所思的说:“我们不是小鹿,我们的将士们个个都是虎,都是千锤百炼的勇士!”
“勇士?”轱辘秋芬又道:“人家没有勇士?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呦呦鹿鸣的上午!
“田简小姐,依老妇跟随你父亲这么多年,走南闯北的经验来看,我觉得你母亲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只怕今天,就是你的虎噬鹿的故事?但愿它不这么上演,但愿大伙都平安,但愿老妇的感觉是错的!”
“我的虎噬鹿?那将是一种怎样凄惨的情景啊?侍娘。”田简神情激动的说。
田简不禁又向那片小树林回眸了一眼,再看周边,仍未见有敌军出现,不过,想起那虎噬鹿的情景来,她仍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安。
稍时,再看那只小鹿时,却发现它已经不见了。
于是,田简的不安,立即转为了更加深深不安了,乃至越想越感到恐怖。
那只小鹿哀怨似的鸣叫声,却仿佛依然回响在耳畔。
田简屈着身子,举目四望,一切都静悄悄的。
唯见雪在下,雪花在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