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捏造、援引一些“案例”:如某一块的教区、某个神父,或者某个贵族老爷这样“德高望重”的人,利用权威的身份,使氓人信服,不生质疑。只说这些人经过了多年的调研,有着如何丰富的数据……当然,这些大多都是编造的,只要用一些市政厅里大差不差的数字,便可以说的过去。或者是针对某一个“成功个体”——事实上,这个个体的成功,往往是时势造的英雄,才得了小富即安,是极个别的、幸运的个例,不具备普遍性,可用以例证,也就足够了。
有教区的神父,有良心的学者老爷,有了解经济的市长、议员,各种权威人士汇在一起,编织出的,就是一个令人信服的网络。
有成功的个体的案例……显然,这些成功者也是许多人听过、见过的,身边的例证更为亲切。
可:
这里面的“事实”却无一是真实的事实。所有“研究贫穷”的人的唯一目的,就是将贫穷者身上的最后一块铜板都搜刮的干净——甚至他们嫌弃贫穷者的不自觉,还要老爷们自己动手。成熟的韭菜,都是自愿、自觉,拥有高尚的觉悟的,他们勤劳、努力、节俭,会将自己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都主动存入银行……老爷们无比乐意在各家小银行里为他们开小额的账户,只要一个便士就可以开户,就算是一个便士,也可以存一次。
……
安心的话有些太过复杂,或者说是在逻辑、思维上的立意高过了马车夫的理解上限。明明不算复杂的话,却听不懂。
马车夫只是赔笑,说:“您说的是。”
虽然听不懂,可却并不妨碍马车夫的信服——因为安心是全国有名的侦探,是一个一眼就可以看透因果、命运的人。既然他说是“错的”,那么自然就是“错的”,他不需要质疑、理解,只需要相信就可以了。
安心掏出钥匙,将钥匙插入钥匙孔,门锁发出“咔嚓”一声轻响,门便开了。安心说:“想要没有穷人——依靠富人、贵人去为穷人着想,这是多么不现实的一件事。他们只是要获得的更多而已……穷人唯一的办法,很简单也很复杂,就是要联合起来,所有的穷人,所有受苦的人,联合起来,成为一个整体。”
马车夫嘟囔:“那怎么可能。”
安心拉开门,迈步进去。
“穷人的联合,太难。因为他们能付出的东西,是他们的全部,相对富人而言,是稀少的,但对他们而言,却和生命一样重,失去了或许会活不下去。不能有效的联合,是人性使然,因为每一个人都在计较——性命攸关,不得不慎。所以这样的联合也异常脆弱、僵化,会没有力量……”
一边说话,安心几步走到书桌后方,打开一个抽屉。从抽屉里取出钱来,数了车费给马车夫,剩余的一些则是装进了衣兜里。
“富人的联合则不然——他们每一个人投入的只是一点点,输赢得失没那么重要,付出的微不足道,但收获却又是可观的。”
即便十次之中,遇到了三次、五次的欺骗,也无伤大雅。“拔一毛以利天下,吾不为也。”可反之,“拔一毛以利吾百倍,尽可取之。”拔秃了都无所谓……这是人性被利益异化之后,一种趋利的本能。
“但——人性是一种亘古不易的东西。”安心目光中透出一些温和,声音也变得低沉、缥缈:“既然是不变的东西,不会随着习俗的观念改变,不会有道德的标准的变化,对错的更革……那,它就是可以针对的。”
人。
是可以通过“人性”的针对,构建出一个大型的、广泛的、平等合理的合作基础的,是可以将大多数的人、乃至于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的。
“谢谢您,安心先生。”
马车夫点头哈腰。
……
“驾——嘚、嘚……”
空马车启动,在路上左转折返,又听得“啾”的一声呼和,马车就变成了小跑。马儿在马车夫娴熟的操纵下令行禁止,一转眼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安心站在门口,一阵发呆,心想着:“我的话,他听懂了吗?看样子应该是没怎么听懂的……”
耳畔响起了一个画外音,是温和的女人的嗓音,听着很舒服……
“你站在门口,心里全都是卷宗和现场的查探信息。这个案子既简单又复杂,你分明感觉已经触摸到了真相——但这个真相又那么无足轻重。你的朋友,警长他们分明是想要一笔钱,而那位梅夫人却似乎并不打算便宜警局——那么,她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打算呢?你猜测到——”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安心的思维受其引导,便顺着想到了一个答案:
“那么……接下来,她一定会把‘有用的’线索亲自送到我的手上。”
这显然是一个“正确答案”。
画外音又继续起来……
……
“你的心头涌出一股有些荒诞的嘲讽——她是看不起你这个第一侦探吗?只是,你的心,为什么还在犹豫呢?”
……
“你,究竟在犹豫什么?”
……
画外音一次又一次的提示、引导,安心烦得捂住耳朵,叫嚷:“哎呀好烦啊!”满是一种“你在教我做事?”的情绪。
游戏到此处时,忽而停顿了。下一刻安心就听见了耳鸣声,再便清醒过来。一睁眼,安心就看到了对面皱眉的印浅馨。摘了耳机,安心叫:“干妈?”
“嗯……你等一下。”印浅馨和安心说了一句,就继续冷着眉眼,不说话也不见动弹。过了一会儿,才缓和了神情,和安心说:“好了心崽,这个游戏不能玩儿了,咱们先走吧。待一会儿就回家……”
安心问:“怎么了?”
“游戏存在强制性思维引导,绝对化价值体系置入——所以这个游戏进行无害化处理。游戏制作人方面,也要进行审查……”印浅馨简单、浅显的解释了一句。安心这才知道,游戏中那种“画外音”不将自己引导到一个必然的思路上,就不断喋喋不休,是不被允许的——这不是一件小事。
“很严重吗?”
“很严重……已经很久没人敢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做文章了。这个游戏竟然一直到现在才发现弊端。”
印浅馨站起身,用手揉一下安心的头顶。而后就带着安心离开了……随后,就安置了安心,让安心在校长室里待着,自己去开了一个会。会议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才结束,安心都等的无聊了,心中不自禁地担心:
万一干妈自己走了怎么办?
万一被关在这里,回不了家怎么办?
……
直到和印浅馨一起坐在公共交通的终端车厢上,安心的担忧才终于放下了。印浅馨给安心道歉:“是干妈不好……一会儿回你家了,干妈给你做好吃的。做很多——别委屈小脸了,给干妈笑一个。”
安心乖乖地露出一个笑容。
“乖!”
印浅馨又挼安心的头。
终端的车厢在安心家门口的位置停下,印浅馨和安心先后下车。一进家,安妙真就问二人:“怎么这么晚?”
“一个游戏发现了强制性的思维引导,绝对化价值观置入……我上报之后,这不就赶紧开个会,再针对其它的游戏进行排查,看看有没有类似的问题。”印浅馨解释一句,把安心一推,“还多亏了咱们儿子——要不是他在玩儿,这个问题也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够被发现呢。”
安妙真细了一下眸子,冷笑,说:“藏得可真够深的。是什么样的绝对化价值观?”
印浅馨说:“律法高于一切,绝对化真相。”
“哦……”
“咱们儿子啊……可不会顺着游戏的引导走,格局可大着呢,还关心游戏里的穷人,跟个马车夫说了一通穷人怎么联合。”
……
“然后,那个引导就跳出来了?”
“可不是嘛。就想给心崽引到查明真相上面——心崽都给烦透了。那个引导就差绑架了心崽,让心崽照着它的思路走了。或许是以前的时候,学生们多按照引导走,这个问题也就没发现……”
“呵……还有人妄图抬高律法的地位,来作为自己的器,千秋万代做人上人不成?一群阴沟里的臭老鼠!”
安妙真蔑了一句,却是对这些暗戳戳的、藏在了阴沟里的臭老鼠看不上眼。印浅馨亦是看不上他们。
“只要他们敢露头,露出一个就抓一个——所有的游戏,我都让人一一重新调查了,看看是不是还有问题。没有最好,有,那就恭喜他们——既然他们那么热爱,那就送他们去他们热爱的地方……”
印浅馨迈步进屋,吸了一下鼻子,问:“怎么,没做晚饭?等着我俩呢?”顿了一下,又说:“知道的人,知道我是校长,不知道的人还当我是你家厨娘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