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春桃、梅可夫居住的房屋是一片棚户中的一间,大片的用建议的木板、苫布凑合起来的房屋摩肩擦踵,建设者将之尽量密集,只留出了可以容纳一人通过的小道——一条是通向大门的主道,另外便是左右岔开的单向小巷。旦春桃、梅可夫租住的就是第三排最深处的一间小棚。
各种粪便、泔水、饭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笼罩了整个棚户区。安心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朝里面“挤”。
不时和一些蓬头垢面的女人、孩子擦身而过,在衣服上蹭了一片又一片的污渍和臭味、鼻涕,鞋底也沾了不少泌物。正在忙碌的女人、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耳边喧嚣,他不得不大声的一路“唱名”一路往里走:“我是侦探安心,请大家让一下,我是来查案子的……我是侦探安心……”进了尽头,终于见了旦春桃、梅可夫二人住过的屋子,这才松了口气。这颇具羞辱意味的“唱名而入”,一步一唱,彰显主人的威仪和客人的顺服的仪式,竟用在了这样的地方,也只能说是“贱极而贵”了。而接下来……一会儿完事之后,他还要“唱名而出”。
安心掀开门帘,棚户中黑咕隆咚的,过了须臾才渐适应光线看到了里面的情形。棚户内的床铺、衣柜、木箱、盆、碗都已被搬空了,什么都没有留下。空荡荡的棚户看起来比被狗舔过的还要干净。
安心的呼吸为之一窒,还是怪他太年轻,千算万算没算到案发现场会被人直接搬空这个结果——
这里的人实在是太穷了。
……
至于“搬空”的过程,安心也没有去猜——左右都是人,等一下找邻居来问一问就清楚了。
倘说是居住在城市里的砖石房屋中的人对邻居家的故事还会有些不确定,需要猜测的话,那么这样的棚户区,每一户人家也都是透明的——木板不仅仅做不到隔音,就连下雨天都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等到了晚上一抬头,还能从缝隙里看到天空的星星。加之又太过于“密集”……
这就是一个不存在秘密,所有人都彼此透明的地方。
但——
安心还是将棚户里面的每一寸角落都细细打量了一遍……虽然,理所应当的没有任何收获。
可做侦探、查案就是这样的:不能因为感觉已经找不到线索了,就忽略掉这个地方。所有逻辑的基础,都要落实在这样实地的侦查、目击者的陈述上的。这一步功夫是基础,在这个基础之上,才是一些主观的、逻辑的思考。他是一边查看,一边对比卷宗上的记录,在心里进行了模拟、还原……
“旦春桃死亡的时候,是躺在床上的,床是在这个位置……这个位置靠近东北角,墙角有一个口子,用报纸堵上了……”
“这里应该是柜子……”
“这里……”
……
“这么大的口子、这么硬的风,而且他们只有一个毯子……她应该是得了风寒。这个等一下问一问就清楚了。她应该是服用了维多命……”
安心着重的检查了靠床的位置。像墙角漏风这样的细节,卷宗上却没有记载——这实际上也是他要亲自过来看一看的原因。卷宗上很多东西是不会写的,口供问询方面倒是会很详实——但将语言转变成了文字,就显得冷冰冰的。可对于人这种复杂的生命而言,语言往往是“言不由衷”的。
一个人的言辞的表述,往往和内心的想法是不一样的,有一些是因为表达的功能缺陷,是客观的做不到,有一些却是下意识的、主观的忽略——并不是为了刻意去隐瞒什么,这些本就是人性。
所以该问的还需要当面去问一问,去走访一下。在问的同时去看一看这些人是否是有“言外之意”……
……
一件空荡荡的棚户,安心足足在里面查探了一个小时。邻近的棚户中也息声了——那些女人、孩子都带着好奇,倾听这里的动静,等待着什么。
……
安心从棚户中掀开帘子出来,便转身问旁边的邻居。这个邻居是一个头发蓬乱,一脸乌漆嘛糟的女人。
“这位夫人……我是侦探安心,这里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你一下,可以么?”他说的很客气,还用上了“夫人”两个字。女人的蓬头垢面让他不喜,甚至觉着恶心,但她依旧是配得上“夫人”二字的,也配得上别人的礼貌——这一个敬称不应因对方的蓬头垢面、贫穷不堪就“羞辱”了。这是安心的教养,这种教养,半不自主的被这个游戏同化,就变成了这样的腔调。
蓬头垢面的“夫人”笑出一嘴大黄牙,说:“侦探先生,我知道您要问什么……他家死了人,还是早上发现的。”
“嗯。”
“本来那个女人就是个妓女,以前就染上了病,住在这里又染了风寒。本来也是活不了多久的——穷人嘛!死了也就死了,找个毯子卷一卷,扔到城外就行了。可谁让她男人的身份不一样呢,听说是梅家的少爷,是私奔出来的……那群警察,就是一群鬣狗,闻着味道就过来了……”
女人喋喋不休,以她的视角讲述了旦春桃的死亡。在她看来,这个死亡本就是没多少好说的:
一身病,还染了风寒,能扛过去才是小概率的奇迹。这在富贵人家或者不算什么,可都住了贫民窟了,这就是不治之症,只能寄希望于奇迹。
这本也不会是一个“案件”的,可梅可夫的身份却让它变成了一个案件:这是一个充满油水的对象,可以搾出不少的好处。这个贫贱的女人,用自己最真实的感触,揣测出了这个案件的“真相”——是的,假如梅可夫不是梅家的公子,这根本不会成为一个案子,贫民们住的棚户区病死几个人,太常见了。甚至于大街上那些连贫民窟都住不起的……不也是每天都会死不少?
……
“里面的东西呢?”
安心又问。
女人说:“当天警察来过之后,里面的床就被房东拉走了。里面的柜子,也被人抢走了。我们家得了一个碗——挺精致的,就是碗口有一个缺口,不过不影响用。还有个盘子和人抢的时候打碎了,焗一下,还能使唤……”女人说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抢人的东西,没法子理直气壮。可她又觉着这就是应该的——她是如此的贫穷,这些没人用的东西,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不正常吗?
安心又回头看了一眼旦春桃、梅可夫住过的棚户,冲女人点点头,说:“好的,多谢你了,夫人……”
再又去问了其他邻居,还是类似的问题,得到的结果也是大同小异的。
出了棚户院子,安心便上了马车,和马车夫说:“去安心侦探事务所。”回事务所的这一路他都在捣腾棚户区采访的内容,心灵中衍生出一些悲悯:“他们太苦了。为何他们会如此的苦,住在那种地方?他们生了病,竟只能硬挺着等死,活着都成了了不得的运气……为何如此的悲凉?”
他知道一个抽象的、看不见的答案——剥削。可是他却无法去理解什么是剥削,又为什么会如此。
一直到了事务所,他都在想。直到马车夫开门,叫“安心先生”,他才恍然惊醒过来。从车上下来,他很随意的问了车夫一个问题:“你说——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穷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生命如草芥呢?”
马车夫耸耸肩,说:“安心先生,我只是一个马车夫。这样的问题,应该是大学中的教授和您这样的文化人才会考虑的。”
安心说:“那么,你认为答案是什么呢?我只是有些好奇。”
马车夫想了想,说:“大概,是他们太过于懒惰和放纵了吧。我曾听两个坐我车的大人物议论,说如果他们勤勉一些,会克制自己。每个月多结余出几个铜板存入银行,那么过上三十年,他们就可以拥有一比不菲的资金——然后,可以用这些资金投资磨坊、面包房,从而改变自己的阶级……”
“哈哈……”安心听得笑,马车夫看他笑的开怀,也就跟着笑了起来。安心笑足了,才止住笑,问:“你认为这个答案是对的吗?”
“应该……是对的吧。毕竟是大人物。”
……
“不——这个答案是错误的。这也只不过是银行家们掩盖自己贪婪和无度的一个学术化、经济化的修饰罢了。那些最穷苦的人的几个铜板,孤立起来不起眼,但假如他们都存进了银行,那就是一大笔钱。银行可以用这些钱去投资,银行家们会因此发财——你看,他们自己不需要拿出任何的本钱,用储户的钱,就可以给自己创造大量的财富。而储户……可怜的人啊,他们甚至还要支付一些储蓄管理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