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这声“三哥”叫上,立刻相迎上前。二人热情相拥,拍背以示交情深厚,为久别重逢感到一番欣喜。只见此子十来岁年纪,身长七尺,着一袭黛蓝圆领密纹袍衫,郎目厚眉,姿容甚伟,俨然一副派少年意气风发。
“一年不见史家二郎,愈发高大壮实了许多......叙旧之词暂且搁置一旁,此番小兄秘密归来,有紧要事办理,‘朝清’你这边先给家师行礼,再速速引我们往那得当的好去处安顿,莫要惊动了旁人......”康姓三郎赶忙对好友嘱咐起来,将眼前之事快速处置妥当后,一行人便骑上马匹,穿过城门,往那金狼卫驻处驰驱。
正说这位于城中卫所北院的史家府邸,在雄武城中也算是个要处。当家家主出身西域,与雄武城主开国公乃总角之交,是多年打拼起家的兄弟。现依旧效力安公帐下,官居平卢军兵马使,封大将军,执掌雄武军中最为骁勇的旁系——金狼军。由于史将军能谋善战,特受当今圣上欣赏,赐名“思明”。
府院的西处,一名身穿黑袍灰衣轻甲,年约四旬的男子,正肩背两柄惯用短戟,端坐于屋檐一角上,向着门里门外来回观望。今次当值巡夜,已在此间等了好一阵,见他不时还举着灯笼远眺,也不知是否因为担心自家小郎君夜间久出未归……
此人长相虽不值多说,但身强体壮,膂力过人,凭着一身上佳的骑射的本事,稳坐史思明帐下三大亲卫部将之首。其先祖平阳郡公仁贵,当年为太宗麾下爱将,军功威震四方,只是传到这一代,家族已有些势弱。因其传习了祖上的一手好枪戟,早年才在北域江湖中搏得“双戟伏虎”薛尹之名,算是此地有数的高手。现被史思明安排兼任府上的教习,教家中男儿弓马武艺,又因表字为“嵩”,故而也常唤他薛嵩,以示之亲近。
虽此时心中有事烦扰,但战场上素来机警的薛大郎已然注意到身后方的小径中,有一人悄声近前来,听脚步声甚为熟悉,心中已有些把握,遂直言道:“天色已晚,大公子不在房中歇息着,于此处逡巡……不知有何指教?”
此人也不躲闪,接话回应道:“薛师傅哪里话……我只是哺食未曾吃饱,肚中饥饿,想要另觅些吃的裹腹……这里有些糕饼,既偶遇,正好孝敬、孝敬师傅。”说罢,真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露出了几张胡饼,举将上来。
史家大郎君虽说是出了名的宽厚,但也鲜有亲自送吃食之举……薛尹心中一诧,赶忙转头举灯细瞧,就见一名年约双十,身着素色宽袖锦袍的男子立于下方。若再仔细打量,这后生相貌竟然有五、六分与史二郎相似,长眉高鼻,相貌不凡,只是观之气色,似羸弱无力的样子,正是大公子——史朝义。
家主是个急火脾气,没料到长子却以待人和善闻名范阳,若是其他人突然出言问讯,薛尹还断然回绝,但面对史朝义这府中最没架子的主子,他反而不好直接支开对方,只得纵身下来,躬身回道:“……大郎君若是饿了,可唤来家中守夜的仆从,着人准备些好酒好菜伺候,何必独自吃这饼面粗食……本将这就送你回去可好?”
“哈哈、妄言玩笑了……师傅是府中老人,深得父亲和二弟的重用青睐,我怎敢因贪嘴之趣搅扰薛将军正事……想来师傅多半又是为我那兄弟操心劳力了……既如此,我这做兄长的也自当敬上一份照顾才是……”
“在下只是偶然巡夜至此,歇歇脚……多观望了一番情况罢了。大郎且快去歇息吧,无需担心烦扰这些无关紧要的细小……”毕竟先前二郎出门已有了交代,莫要让别人知晓此事,薛尹便忙找了个理由搪塞着对方。
史朝义闻言,不露神色的打量起四周,心下思量一阵,料想:“师傅虽同时教我二人武艺,这些年来却侍奉二弟更多,深识为下的本分之道……再加上老二受父亲宠爱,就算这大半夜真有鬼,老头也定不会对自己这长公子和盘托出……还是再等他一阵,看朝清那小子又在故弄什么玄虚!”
回过神来,大公子随即说道:“师傅有心了,我就在旁近处迎接二弟,顺道出一把子力气,想来师傅也不反对吧……”接着径自往墙角一靠,便安坐地上,小口嚼起手中的胡饼来。
见对方安心于此等待,薛尹也不由得为之头疼……若让自己面对两位公子的口舌责难,他这大老粗可讨不了好,因此只得闭口不言,重新运气轻身,跃上了屋顶,仍旧默然看着城门方向的动静。
待史朝义两张面饼下肚,就听闻阵阵马蹄声近,不一会儿史朝清的一队人马已穿过卫府,到了院外。薛尹早已落在西门等候,抱拳唱道:“恭迎二公子回府。”
史二郎领头下马,上前抱拳道:“弟子这边有礼……老师辛苦了,此处没有外人,无需这般客套。我等快快入府去,休要打草惊蛇……”
“嘿嘿,不知二弟所说的打草惊蛇,算不算惊动兄长我在内?”此时一旁的史家大郎缓步从角落处显出身形,面带微笑,插入话来,语气分不清冷热。独独面对自己的弟弟,这做兄长的倒是少了些气度。
“请二公子宽恕则个,大公子偶然夜游至此,本将无权职拦阻……”面对史朝清问责的眼神,薛尹只好再躬身解释起来,心中亦十分无奈,只求这二人的“恩怨”莫要扯上自己这“帮工护院”的。
“师傅何处此言?此事乃本公子一时兴起,与旁人无干,兄弟无需为难将军……只不过既逢盛会,作为史家大公子,岂有不尽地主之谊的道理?二弟快快引荐一下,让为兄也看看是何方贵客深夜驾临,正好结识、结识……”
自方才现身,史朝义就双目紧盯着自家二弟身后的几人,想要将所有人的面貌看得真切,瞧出其中破绽来,只可惜无功而返,于是想要直言相激。可史朝清心中似早有绸缪,也不争辩什么,只轻描淡写的解释道:“兄长莫要误会,此处哪有什么客人,你且细看,不都是我屋内常使唤那几人……”
也不知怎的,对方越是大方示人,史朝义心中越感奇怪,可翻来覆去又看不出个中端倪,心中不禁弱了两分,喃道:“怪哉!这几人却似是老二手下人,若真需老二亲自迎接的客人,岂是这番寻常样貌气质可比……”
莫说史朝义无法瞧出破绽,一旁的薛将军就算略有所知,晓得公子走时只带走两、三仆从,现在平白多出二人回归,亦认为自己好似先前错记了一般,这般顺理成章,让人自觉如身在云里雾里……只不过他终究有些修为,即使一时摸不清门道,也隐约感到自己可能中了些诡秘的手段……
“兄长若是无要紧之事,恕小弟操劳多时,已不堪应付,便先行告辞了……”史朝清亦大致猜到对方未看出玄机,心下对那好友之师的本事更是佩服。虽一时半会儿无恙,但恐久持而生变,于是立马出言转换话机。
“今日暂且卖他个面子,雄武城中又能有多少事儿瞒得过本公子来,不如以退为进,再行打算……”见无法进一步问出些什么,史家大郎理好头绪,便轻拍了一下对方的肩头,面上带笑,轻言道:“……既如此,哥哥我便先行告退了。兄弟劳碌归劳碌,也需好生歇息……今后但凡做事,三思而后行才是,莫要辱没了家族的名声……”交代一阵,史家大郎轻咳两声后,这才转身离去。
见对方身影没入夜色之中,薛尹也不由得松了口气,若让自己面对两位公子的口舌,他这只嗜好习武的老粗可讨不了好。史二郎则望着兄长离去的方向,于原地静立了片刻,未有下令,当在试探自家大哥是否真的走远了……
“二郎莫要担忧,你那兄长若返回,以他的本事,一里之内,决计逃不出家师的‘鬼目灵视’之术……大可放宽心,我等随意入得府去。”
“徒儿所言甚好!莫要叫我老人家一把骨头久立于此,不然气运一败,恐生兵祸,咳咳……”一老一少两道诡谲嗡鸣的话音一番回响,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薛尹。只见他转瞬间两手交叠,抽出随身短戟,金铁一响,将史朝清护在身后,戟刺虚指,防备着各处暗害偷袭的手段。
本来心念以他中品高手的本事,按理不该连说话人方位都分不清楚。正因如此,这二人对话如此之近,他却没有发现半分形迹,不得不心中颤栗,但还是提气问道:“何方高人驾临此处……若无要事,请行个方便,莫要打扰大将军府上清宁……”
“咳咳……小鬼怕是糊涂了,你祖翁在此就是高人中的高人,哪来什么方便不方便的……还不快让开路去……”话音刚落下,一阵雾影凭空生成,从正面飘向薛尹,仿佛凝成一股幽森掌力袭来,快慢不定,难以琢磨。幸而他反应极快,一戟探出,使出家传“伏虎震魂戟法”中的“猛虎出山式”,势要将气劲一击而破。
看似铁戟灌劲,锐不可挡,谁知此时史朝清忙开口阻拦道:“前辈万望手下留情!”就见薛尹一戟划过雾影,如击中虚空,无处着力,紧接着对方的暗劲才传将过来,一把隔空击中胸口,制住其穴道。
虽说是冷不丁的遭遇一场,但只用一招便制住府中的高手,史家众人皆是惊诧。这时老人才再传话出来,“今次看在小子面上,先让他困于此处一个时辰,以惩他没有眼力,不识好歹出手之过……你等也无需试着解穴,徒废心力……”说罢,薛尹便见到两道黑袍从身侧闪过,还未等他看清,便兀自入了府内去。
史二郎犹豫一番,着手下好生护卫,等待师傅解穴,便对着薛尹抱拳拜别,追入门去。没走了几步,就看见二道黑袍伫立前方,赶忙迎上前去说道:“谢过前辈,谢过三哥……朝清疏于安排,冲撞了二位……”
见师父并不准备开口回应,康三郎忙给自家兄弟安抚几句,让其心安。又等一阵说话后,才跟随史家二郎朝府内东厢房走去。
一路无要紧之事,史朝清好奇心起,可又不敢直问那位自称来自鬼谷的老祖,于是向着好友问道:“三哥,小弟有一事不明,想要求问。方才之事是老前辈使了何种神通,瞒天过海……为何我大哥不曾发现一丝破绽?”
听闻史朝清如此一问,老头发出几声令人悚然的刺耳笑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如教训般言语道:“后生小子求知是好,可世间有些事情不可轻易动问,否则易惹祸上身,累及身家性命就不划算了,嘿嘿……”
看着史二郎面色渐渐转白,康少也不忍他继续受师父魔音威势所压,忙出言缓和,“二郎不知,此乃是我宗门秘术之一,师门有誓,不可轻易说出玄机……只是看在你我兄弟的面子上,倒可透露一二与你知晓……”说罢向着师父看了一眼,见他不曾表示反对,才继续说道:“方才家师所使之术,虽是玄奇大道,但也只显露了山水一角,多以障眼遮目的法门戏耍史大郎而已……”
“可……若只是寻常的障眼法,瞒得过我大哥倒也罢了,为何……为何我家师傅此等本事,却也没看出破绽?”
“呵呵呵……你那枪棒师傅又有何值得称道的本事?空有力气的莽夫,只懂强身练骨,不知心法意境修习之大道,连我‘化生仿形’之术都破解不了,白白浪费了他家传的上等枪戟之招法……”虽对薛尹的修为瞧不上眼,但老翁说到自己方才交手,所认出的薛家先祖所传下来的绝技,倒还是给了几分面子,聊到这时,竟语气中露出一丝追忆之情。
尊师亲自指教,已是少有。见史朝清还想再问,康三郎知道此时已不合时宜,当即阻拦道:“朝清莫要多言了,以免打搅家师冥想……快快引路才是正道,过后我兄弟二人再叙谈不迟……”
穿过几从楼宇,几人行至僻静居所,又安排一阵,便已到了告退之时。康三郎拉过史朝清到门外,简单交代了后面的行止后,面对这好友才嘱咐道:“……三哥多嘴一句,此次事关重大,平素当学谨慎小心,定要打听清楚我等谋划所需之情报……当然更要多多提防你兄长要紧,他与我二兄长走得近了,难免受其言行所动,对你有所成见……”
“小弟省得,三哥放心,明日便可答复你……”再交谈一阵后,史二郎着令一旁的心腹好生伺候,打点好了一切,这才抱拳告辞,向着自己住处方向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