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这位‘答雅生’仁兄似乎前后反应有些古怪……不知……”林欠话只说了一半,李晟便大概知道个中意思。此时若有一人生了二心,便是全军覆没之局,不得不多个心眼儿才是……
“师弟机敏却是机敏,可若他有心想要加害我们,凭其对卫中情况的了解,早就手到擒来了,何必等到此时……先生所烦心之事,也实属人之常情,多年心血和忍耐可能毁于一朝,任换作旁人也难免心存芥蒂……”
二人也只在此处揣度猜测了一二,便各自散去,等待消息传回。却说这三言两语间没来由的怀疑,真倒似应了些怪异,只见答雅生出了小院,并未回主人家的卧房,而是走出正门,向着别处疾步赶去。
此时天色渐晚,雄武城内各处都听得阵阵暮鼓声传。城门将闭,宵禁令启,各家灯火初上,照得巡守军卫的兵器甲胄更为刺眼。如此森严的守备,道上已看不到寻常百姓在外闲游,也只有身份特殊或心有所持之人,敢于夜间出行。
答雅生转过街角,于昏暗处卸下来了面具,摘掉帽衣,借着夜色明灯,大体能瞧清楚一张山泽清癯之面庞,青丝间透出几缕华发……也怪不得李晟称呼他作先生,确实有骨子文人隐士的气质。
弯弯绕绕约半个时辰后,这位虽不会林欠那般的乔装易容之术,却擅于藏匿,加之对城内布局极为了解,竟没有一队巡守的兵士发现其行迹,终顺利无阻地来到此行之目的地——“抚军里”,是西风坊,也是雄武城内最大的寻欢作乐之处。
此地虽在随军安置之居所里,可算是坊中一风流欢喜处。毕竟常年驻军在外,上到将帅,下至士卒,除了每日打熬筋骨,锻炼气力,终要些耍处调剂才行。尤以这抚军里中的“锦幽阁”,养有一众才艺出色的北里女子,可说备受将士青睐,更有甚者连各位公子也常来此处一掷千金,饮酒作乐,通宵达旦……
龙蛇混杂,正适合混入其中,答雅生埋头装作一名寻常客人,有意避过了人群,绕到一名衣着较为华丽的中年妇人身后,处压低声音说道:“辛苦了……近日少见主人家,今次特前来赴约,求见史奂先生,烦请店主人通报一声。”
店家正守着堂中的生意,指尖来回拨弄算珠。听闻有人搭话,遂回头打量了一下,认出来者是店里的熟人,忙端起笑颜说道:“奴家正念是哪位贵客临门,原来是雅爷大驾,还是老样子?劳您慢些跟着,奴家这就给您传话安排去……”
二人说罢,也不理场中的莺莺燕燕,直动身前往后堂。待走过几处亭台阁楼,来到院子最里处的一座质朴小舍。推开门,眼前却是一间布置简陋的空房,实未见任何人影等待于此。
这二人也未觉察到任何不妥,而是径直走入房间,由店主人领头来到长炕边,掀开了垫子,快速摸索几下后,将藏在下面的暗门打开后,显现出了一条暗道来。中年妇人这边交待一句,“奴家就在外等候了,雅爷您请自便就是……”
“多谢主人家。”答雅生拱了拱手,转头躬身下了阶梯。没走几步,就见到了隐约的火光,是到了一处较为宽阔的房间。此时此刻,正有一黑袍男子在房中独自品茗下棋,见他生得淡眉薄唇,白面长须,年约四十出头,文士装束打扮。这人待瞄到有客进来也没有出声招呼,反倒是客人先出声道:“史奂兄尚有闲心做此消遣?城中此刻风云际会,弟已心中烦恼,特来此见兄长,求个计策……”
名唤“史奂”的男子一面理着黑白,一边苦笑答道:“兄弟勿要责怪,我亦是苦中作乐罢了,对着棋盘空布局半天……有什么消息传来,请雅生快快告知。”
答雅生遂言简意赅地将前事说明,然后止不住说道:“唉……卫中几位又带了难题上门。单单靠一场观礼,怎能引开城中诸多守卫,更别说看守机密的那些个高手了……如此一来,必将把幽州部的家底全部暴露……弟思前想后,自觉先来问询李兄建议,顺道请示一下,不知此事是否会影响到那位……贵人的谋划?”
听闻答雅生之言,这位先生大名应是李史奂,且不管姓名真假,见二人说话的态度,此人应是有些来头,只是不知为何躲在这寻花问柳之地。见他不断把玩手中黑子,似在冥思苦想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此事我未曾接到上峰指令……想来上将军那边也是秘密行事,贵人兴许也未收到风声,我可秘密传信于他知晓。以公子的过人聪慧,应可利用好此事做些文章,甚至迫得那些别有用心之人露出真容……”
“如此……如此岂不是只能将幽州卫部全推置于险地……兄长此法让小弟又该如何立足于左右为难间……”答雅生只感头疼不已,奈何对方身份特殊,只能耐下性子,继续‘请示’。
“净武卫自成立之日起,按历代祖宗规矩,也合该拼死拱卫我李唐神器。既然加入密卫,对维护皇室权威之举,就不应有任何怨怼。必要时,牺牲一二也在所难免,方不负贵人所托……”李史奂言语间神色毅然,他本是行事果决之辈,为成大事,自不会拘泥于此等小节上,“而后之局,想来此处卫部之势力定会遭到清洗,雅生自然先避避风头,暂归我帐下,共同辅助贵人成事便好……”
“……兄长既如此盛情,在下敢不从命……可那眼前之急情该如何解之?弟这一路思来想去,要入那‘风云龙虎楼’倒还可靠马三郎一手箭术……但想要进秘阁一探究竟,以今日试过的那二人的本事,再加上兄弟我,也远不敌那‘幽云十八卫’,再别说取得账簿书信为证了……”
“……既是雅生开口,为兄也不是不知礼数之辈,不能让净武卫白搭性命进去……鄙人这面自然会调配城中所有人手相助,全力引开幽云十八卫,也算略微拿出些诚意来,亦表兄长愧欠之情,可否?”李史奂计定后,说出心中之意,接着一手执黑落定,杀入众白子中,像要置诸死地而后生,突破危局。
答雅生似也理解了其中意味,抱拳说道:“届时全赖史奂兄搭手了……除此之外,还请安排些手段,尽可能助那几位好汉顺利脱困才是……”
“这是自然,无须贤弟挂心,兄自会安排……我二人再商定一番,定可拿出良策,促成此计。”李史奂语气坚定,如有了成算在胸,倒是让好友心中稍许宽心。只是他未曾想到,这雄武城之局错综复杂之势远超其想,已非他现时的准备所能影响太多……
且说其中一方将要入局的谋主,于此昼刻尽时,却是被护城的深沟及紧闭的厚木重门拦阻于高墙外。本朝宵禁之制,除病、育、死丧、军政紧急等,常人自不敢犯夜。可总有些事出反常之乱,这雄武城又属北方军要处,周遭不时会有外敌来犯,因此巡夜的将士见有二人浑身黑袍,忽隐忽现,信步飘然地走到城门处,说不出的异怪。心中嘀咕时,手上却丝毫不敢疏漏,忙拉满弓弦,对准下方的两位。不一会儿就听守门的将官呼喝道:“何人胆敢夜间扰我雄武城守备,报上实名来……若有半分虚言不轨之企图,立马叫你等变成箭下亡魂!”
这声威喝,若是平民百姓,多已惊惶不定,老实作答。怎知并未得到对方作乖顺从地回禀,就听闻一阵老人虚弱的咳嗽声传来,有气无力般,不晓得因何使得城上所有人心头一悚,甚为怪异。
守城官倒是有些见识,心中突然反应过来:这老翁听声已然岁数不小了,应是体虚病弱。自己立于高逾四丈的城楼上喊话,也要运足中气,大声嚷叫,方能清楚传达;而这一病恹恹的糟老头只是轻声一咳嗽,却能让所有守门兵士皆闻得声响,定然有妖……未免惹祸上身,旋即准备下令戒备,想要赶走二人。
正在此刻,同行的另一人开了口,用一副谦和有礼,若那翩翩佳公子的妙声,向高处答道:“这位军爷稍后,我等绝无半点违令搅扰之嫌,也非外人,实乃是前往此处探亲访友,顺道为家师看病……还请军爷行个方便……给城中值事通传一声,就说康三郎回乡探访主家。”
城上众人闻此缘由,皆放声大笑,守城官更是出言讥嘲,“哪来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在此胡言乱语攀亲认故的,一双招子瞎了不识得雄武城之名?念在还有些孝心,饶你快快离去便罢了!”
本以为这二人该识得风头,趁机退去,谁知老者的咳嗽声又传来,似有魔力般,引得众人再次关注城下动静。这时年轻人再次开口,温和的声音中莫名平添了些不可违抗的尊贵气势,“这位军爷,如今夜色已深,四下荒郊野岭危险得很,还是劳烦带上这个信物,传个话去,是真是假,一试便知……”语毕,见其淡然随手一挥,将一块两寸见方的小物什掷向了城楼方向。
小物件来势极快,城门守官还以为是一件暗器,正想着弯腰闪避,却哪知道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时,一阵风便已经掠过自己耳旁。就听闻“当”的一声响,似金属之器,实实地击中了门楼的立柱。
有离得近的兵士忙循声找去,就见一块泛着金色的金铁片稳稳插在木柱上,嵌入木柱半寸,这边将之取下,递给长官。守官见此,心中不禁一阵后怕,心念若适才这小子有心朝着自己项上人头射来,不死也要重创昏迷……再借着火光仔细查看,见是一分量不轻的金符牌,上刻一张似长着牛角虎面的猛兽,正张开血盆大口,正中镌有一个正楷“令”字……
此种形状样式,正是开国公府所独有,身为守城官,自当能熟知范阳各样印信牌符。既已认出,也不好再作拦阻,过多猜疑,马上客气地询问道:“敢问贵方是何身份?我这就派人去请上官过来,接待二位入城可好?”
又是一阵咳嗽响起,年轻后生才开口吩咐道:“且慢,莫打扰旁人……你亲自将令符送到城中金狼卫官驻处,着人暗暗交予史家二公子,只说康三郎来访。他看了信物,自然会安排妥当,其他无需多言,切莫走漏了风声!……”
城门官见他如此熟悉城内情况,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连忙称是。接着叫来左右,交代一番后,便快步下了城楼,马不停蹄地朝着城东而去。
城楼下师徒二人也不干等,找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老头此时却不再咳嗽,看了眼雄武城的高墙,对自己的弟子说道起长短来:“你这孩儿太没孝心!老夫本留于鬼谷岭自在逍遥,偏遇你这趟归家,跋山涉水来此受人白眼,你说说是何道理?方才你这不长进的连个‘魔音惑心’之术都施展不开,还需老夫压阵。凭你这本事,今后如何在各宗倾轧中立足,保我鬼谷基业……唉……”
“师祖万望谅解,弟子在此实不好显露功夫……晚些进了城去,徒儿再好生派人款待服侍您……此次事关重大,若您不出手,单凭弟子自己微薄之力,万万应对不来啊……”年轻男子知其脾气,并非真正怪责自己,于是顺势赔了个不是,好言相敬,不住地劝慰起来。
“微薄之力?你小子怎又谦虚起来了?本事不大,胆子却不小……竟敢私调一众好手,用本宗大阵围困那老魔……折了好些高手不说,连剑信令也被人半路劫夺。不找那活人,反而为了个没用的死物拼命,当真蠢材!”
可惜林欠未在这里,否则听闻师徒二人的对话后,一定面色大变……除非是天下间同名的器物,没想到寻找多时的剑信令竟在这里传出了消息。就见年轻人被说这一通,也不敢再多言语辩解什么,只能低头连称师祖教训的是。
“……罢了,多说无益……师祖知你志向,当年你既然能得老尊主看重,必有过人之处。十数年来你随我修习,老夫心中早将你认定为传人,定会全力助你……可现时孰轻孰重,你该有掂量,勿要因小失大。”老者一番语重心长,年轻人面上受教,可心中仍旧隐隐藏着不忿之情,不曾表露,想着此次先包羞忍耻,等过了紧要关头,定要收拾自己那对头……
直待二人聊了半个时辰左右,老者突然停下说话,转而咳嗽几声,借机细语道:“城内约有数骑人马赶来,想来是你找的朋友到了,自己小心应对,别都让老祖多花费精力照拂……”
年轻人虽没听到什么声响,但对自己授业恩师的本领是深信不疑。闻其所说后,知道定是不假,赶忙起身搀扶老者来到城门下。过了一会儿,以他的功力亦感知到动静,就见守城官终于重新出现在城楼上,下令军士放下吊桥,迎接二人入内。看着昏黑的城门前,正站着一人,面露微笑,抱拳问候道:“三哥,别来无恙……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