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内院的西北一角,多为家中年轻女眷所住,不似远处的下房那般,长夜难见到一丝烛光;这里现下还是灯火通明,不少丫鬟婆子依旧随侍主人左右,未曾歇息。再看当中二楼有一房间装饰尤为精美、环境布置突显出一番清幽高雅之趣,其中有一体态婀娜的女子正席地坐于红木案几前,以手轻抚着面前一张桐木黑漆的鸣丝。看样子是无心弹奏,只因双眼未曾看向过琴弦片刻,乃是盯着面前的烛台上的烛火摇曳翩跹出了神,正是郑家千金——郑末雪。
这时的她已褪去胡服马装的飒爽英姿,换了一身居于闺中常着的翠羽间青的襦衫罗裙,却另添了几分恬淡静宁、温柔平和,可微微上蹙的眉梢,表明了其实是心绪不平,遐想万千。这一幕被正在一旁伺候的贴身婢子荃儿看到,不禁问了一句,“二娘还在想着白日之事?这些蛮胡野人也真是无礼,竟然欺负到二娘头上来了,主人就不该轻易放过他们!”
郑末雪知自己平日交心待这婢女,如同姐妹,她一心为自己抱不平,心下也是感动,但这话怎可这样说来,于是忙出口告诫,“你这言辞在此处说说也就罢了,莫多舌传入兄长、大伯他们耳中,否则阿爹也救不了你……”
“这……这我自是知晓,也就在姑娘你面前说说,嘿嘿……娘子可舍不得罚我,若罚了我离了郑家……谁还能和您说说体己话,帮您骂街啊。”
郑末雪闻言,也是嘴角止不住微微上扬,轻笑几声后,略带嗔怪地看了自己这婢女一眼。接过荃儿递过来的小木盏,品了口烹好的香茗,然后才轻叹一口气,自问自答般说道:“那伙蛮人和那东平郡王府关系深厚,就是想给他教训,家中也定不允许……纵然允许,若要成功也是如登天之难……罢了,这两日老胡思乱想……望后面不会再生波澜就好……”同时玉指勾动琴弦,几声悠扬脆鸣传出,余音连绵。
突然像想起什么来,回头吩咐:“对了,荃儿,你去打听一下……府中外门弟子中,有擅长暗器高手否?悄悄打听就是,切记别走了风声。”
“我办事,姑娘自可放心……”还没说完,眼珠儿一转,不知想起什么,笑问道:“娘子这样打听是何意?难道……难道是春心初起,要看看郑家的男儿是否入得您的法眼,护您不再受辱?您已经忘了那‘心上人’了吗?哈哈哈哈……”
“若再胡说,我……不等大伯下令,我这就家法伺候!”说着郑末雪有些羞促,抬手就要作打人状,往虚处“狠狠”地挥舞了两下。主仆这又“斗趣打闹”一番,这才作罢准备歇息……
林欠若在其他情况之下,知晓佳人打听自己消息,倒也心喜……可此时小命随时不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谁也无心他念,只想“骂娘”。来人只是轻轻将剑搭在自己的肩头,如呼吸般自然的动作,却如有千百斤担子压下,难以负重。也就肩头锋芒上的寒气,让林欠在此时还能心中清明,不断思考脱身之法。对方未曾一上来就取了自己性命,这是唯一有迹可破之处,于是林欠心中一横,强逼着自己主动开口问询,“前辈远道辛苦了……不知前辈……高姓大名?为何……深夜来此?”
“……寻人而已……”简单四字回答,不疾不徐的吐字加上低沉干哑的中年男子嗓音,除了让林欠此时分外的不舒服,不知怎的还有一分熟悉感,可是想不起在哪听过这声音。也怪自己记性不好,若能忆起,说不定还可攀个关系试试……
毫无头绪,不管那许多,林欠忙接话回道:“前辈既然急着寻人,那晚辈就不留您作客了……这就关门回屋睡觉……前辈请便。”接着试探地想要迈出一步动作,还未抬腿,换来的是后方一声“……蠢货……”和肩头加重的煞气,就算他已运起十二分心法功力,还是一身大汗淋漓,也就堪堪能站立原地不倒。
“……内功不错……技止于此矣?再不出手……唯死而已!”又是这断断续续说到三言两语,可字里行间处处能见霸道傲气。林欠心中混乱已极,猜不透这老东西到底是让自己出手还是不出手……自己就像被猎手戏耍的猎物一般,身不由己。若横竖皆是一死,他林爷怎能任凭欺负,不如杀他个昏天黑地……
这一想既已明,心中再无犹疑,准备躬身翻入房内,再做打算时,不知怎么对方的气势明显弱了三分。这一下变化,林欠也不敢动作了,依旧呆立原地……
几息时间过去后,林欠才发现,原来是有一串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传来,好似正往下房这处。一边好奇谁于此时前来,另一边则不得不佩服身后这人功力,轻松压制自己同时,对周遭如此细微的动静也能比自己先察觉。
下一刻,一道身影从院墙转角将要步出,林欠浑身一轻,知道对方收了力,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这就要往屋内纵身遁去,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声响。下意识回头一望,正见其中一男子吼道:“你……你是……”话音未完,魔气黑影已来到身前,身法不似人间所有。再见寒芒一掠,手中利剑已精准无比的划破了来人的咽喉,剑锋上却未沾染一丝血迹。
逃!真正直面对方手段后,林欠的求生之欲告知他一步也不能停留,可偏偏好奇定睛一看,看见用手想要按住脖颈喷洒而出的血液,最终无力靠墙慢慢倒下之人,正是半个时辰前还在说话的管德浩。吃惊之余,黑影已转身向自己冲了过来,不能再有片刻犹豫,一把关上房门,鼓足内劲大叫道:“杀人啦,快来人啊!”他这一声自是用足气力,比之之前孙孝哲吼声传得更远。这接连不断的声响,自然惊醒了周围的人,其他房内已有了动静。可这种种意外一丝也不能阻止黑影的步伐,那门如纸屑般瞬间就被利刃划破,“砰”的一声碎散开来。
黑影冲入房内,这边林欠丝毫不敢清闲怠慢,鼓劲甩出房内触手可及的所有家具,再从另一窗户掠出。而这人剑法实在了得,几道寒芒掠过,轻描淡写地挡下急速飞向自己的桌椅,未有一块木屑近身。后见林欠又出了屋子,暗道一声“……臭小子……”连忙驾起奇异轻功,闪身门外,就看一道身影向着院子北面翻墙逃去,身法非寻常可比,嘴角一弯,立马追了上去。
两人你追我赶,一路穿廊过室,再加上林欠边跑边喊,虽说轻功急速下他已难以运气他用,但光凭这嗓音叫声一传十、十传百,也早已弄得郑家今夜鸡犬不宁。周围烛光渐起,打着灯笼巡守的外门弟子不断增多,倒是想要出手阻截下二人,可奈何步法难以跟上,只能继续加派人手追击。
手边没了桌椅摆设,林欠只能不断射出随身暗器,阻止对方追上自己。原本以为凭自己这暗器手法,再加上夜晚之利,能够阻止对方片刻,可双方境界差距太大,暗器纷纷被精准的剑锋荡开,两人距离一点没有拉开,反而不断缩短。
从下房跑至内院,只用了一刻功夫,不同在于林欠全速之下,甚是疲累,黑影却还是神态自若,步步紧逼。眼看已到内院大门,二人前后分别停了下来,却都不再跑动了,林欠更是一口气呼出,瘫坐地上,大叫一声:“我……我跑不动了!”自顾自地喘息休息起来。
黑影见他这番模样,暗骂道:“……狡猾小鬼……”可手下并未有进一步动作,只因内院正门前,已有一众人等在了那里。若只是寻常弟子,根本不必在乎,随意打杀过去就行,但在那屋檐顶上,左右还立有两人,如一对刀剑交相辉映,止不住地散开了宗师气势,想要震慑自己,来人身份除了两位家主自是不作他想。
如此强烈的气势,林欠也知道自己谋划对了,引出金刀铁剑才能挡住来者。
紧接着“声泪俱下”地做起戏来,连忙对着两位家主高声叫道:“弟子……弟子郑家外门管事房下林欠,见过两位家主,这贼人……杀了管师兄,被弟子撞见……还想结果了弟子性命……请两位家主救我!为管师兄报仇!”
老管平素在府内吃得开,与众人还是颇有感情,闻听他竟在郑家被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纷纷呼喝着要报仇雪恨。郑青平性直,直接出言喝道:“兀那贼子,竟敢深夜来犯我郑家,做此杀人勾当!可敢报上腕来?”
黑衣剑客冷笑一声,面对两位宗师也毫不动摇,依旧用着他那独特的语气语调回话道:“未入上境……不够资格……问我名号!”
“呸!”郑青平听对方如此小觑他两兄弟,也不再言语,拔出随身宝剑,遥指向下,以漫天森寒剑气锁死对方逃跑路线。
若白天还只是小打小闹,今次铁剑堂主是真动了肝火,势要压倒对方。多年未曾全力用武的他虽是气恼,但非无谋,知晓眼前这人面对敌人所展现出的定力境界,应该不在自己之下,纵身跃下,剑花飞舞,凝神施展《寒铁剑法》中“长夜凌寒”一式。
此招于此时此刻,借时借势使出,威力比寻常使来还强了两分,且全针对对手站位变化,可说是郑青平的剑术境界已然炉火纯青。可如此招法,也得不到黑衣剑客一句称赞,只吐出“尚可”二字,便以肉眼难辨的出手速度,挺剑疾刺向“长夜凌寒”剑招变化的中心。
郑青平见此,面色一凝,暗暗咂舌对手之了得,一眼便看出自己招数的虚实变化,绝不可硬接来势……立马换招,收了变化,先荡开对方直刺剑劲,转手聚力,有心也加重劲道,再使出“一曝十寒”的点刺招数,配合冰寒剑气射出,甚是骇人,几已达至同时攻向对手多路要害。
就算如此,这黑衣剑客依旧破得自如,长剑一挽,同样送出几道剑气,一举打开局面,接着欺上前来,反手便是舞剑横削中路。一攻一守间,让二家主无功而返,换成守势,以一招“心寒志销”全力挡住对方快剑攻势。
场中剑光缭乱,境界稍有不足也跟不上,真真看花了一众弟子的眼。上品高手的对局平日已是罕见,这宗师间的较量寻常人一生也未必能遇,皆已目瞪口呆。林欠也不再瘫坐地上,立马起身凝神观看,不敢错漏任何一步。
而此时在场唯一能入局者,也就郑风生一人。只见下方已瞬间交手十合,金刀堂主看似居高观战,稳如泰山,却也内心嘀咕着:“哪来的这等绝世用剑高手……先前真是小看了这厮,若真生死相搏,二弟撑五十回难矣……不能再折了郑家的颜面。”
一念至此,郑风生倒也“礼数”作全,先开口说道:“高人剑法高绝,郑某人佩服之至,特此联手领教了!”右手拔出“金雕淬羽刀”,左手将刀鞘灌劲掷向黑影身后,逼对手撤招。紧接着裹挟刀气金风,飞身扑下,使出家传刀法里一式“望风披靡”攻向对方一侧。
郑青平压力一弱,便心有灵犀配合兄长抢攻另一侧弱处。二者配合拼杀多年,自是比一般武者两两相加更见效果,化为刀锋剑光齐齐杀来。此等势头,黑衣剑客也不得不认真对待一二,使出了更为邪异诡谲的身法剑术,穿梭于刀剑夹击之间。三人化境气势达到巅峰,陡生怪异,局外人看来,就如同骤风暴雪汇聚一处,合力对抗一团凶煞至极的邪剑魔气。外泄的真气力道逼得一干人等连连后退,外加刺耳乱响的兵器碰撞声,皆感五脏六腑翻腾,双耳将裂,胸中欲呕。
好似过了许久,又似只有十来招左右时光过去,这时方见三人同时分开,解了气机对抗。众人忙睁大双眼看着场中胜负,仔细瞧去,两位家主虽没见伤,但面如黄纸,身上衣物都有多处破损,郑青平更是右手护腕已碎,手臂止不住微微颤抖,显然吃了暗亏。黑衣剑客那方情况依旧如前,看不出深浅来,只是抚摸了一下手中长剑,似在出神,接着略带轻蔑地盯了一会儿金刀铁剑二人后,再有意无意瞟了林欠的方位一下,就纵起了诡异身法向着院外遁去。
郑家众弟子还想着追赶上去,郑风生忙开口阻止道:“勿要追赶!此人……功力高绝,尔等上去也是送死……今夜先散了,德浩的遗体先找人安置一下,明日一早再来处理……加派弟子巡逻,有消息速报与我!”
大家抱拳躬身,回应称“诺”,目送着大家主扶着族弟回内院去了。林欠也不再停留,不知道是后怕还是歉疚,他并未第一时间回到下房,而是选择藏身于演武场。待半个时辰过去,才再次返回安身小屋。临近房中的弟子多数已巡夜去了,面对静谧又疲累至极的一夜,林欠再无心收拾那一地破碎和杂乱如麻的心情,只想放松身子,很快便翻身躺下,合衣睡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