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华资产拍卖那天,是在南京举行的,天气骤然阴翳,像极了海华风电的命运。
麦麦提穿着简单低调,一顶鸭舌帽压得很低,马文斌则西装革履,神色镇定。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现场,简单的身份登记之后,迅速在人群中找了个角落坐下。
现场气氛冷静得出奇。
麦麦提略微环视一圈,并没有看见唐若曦。
同时,也没有看见别的脸熟的头部风电制造商的负责人。
实际上,大部分来的人,心里都很清楚:海华为挽救摇摇欲坠,早就将能卖的核心资产抛售了,已经是被挑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要么是像大兆瓦级叶片技术这般沉重的包袱,寻常技术企业难以支撑。
要么就是连拆都嫌麻烦的废铁。
真正感兴趣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打算捡漏的小厂或者中介。
拍卖官敲响木槌,声音空荡荡地回响在大厅里。
前几批设备,无人举牌。
有人小声嘀咕:“这都是快报废的东西,谁要啊?”
麦麦提微微一笑,凑近跟马文斌低语:“别急,等我们要的那一批上来。”
很快,第八组拍品出现。
介绍词里含糊其辞:“一批风机叶片设计材料,部分实验室设备,含有未归类测试记录与研发模型,整体打包出售,起拍价30万元。”
整个会场一时间鸦雀无声。
有人皱眉的,有人冷笑,更多的人一脸不屑——唯有麦麦提,眼中闪过一丝精明。
“就是它了,动手。”麦麦提低声道。
马文斌顺势举牌,三十万。
拍卖官目光扫过全场,见无人应价,正要落槌。
就在木槌即将敲下的一瞬,后排传来一个软绵绵、懒洋洋的声音:“五十万。”
麦麦提眉头一挑,循声望去,只见角落里坐着两个人,胸前佩着明阳公司的临时牌照。
明阳——最近刚在纽交所低调上市,素来都是以“闷声发财”的家伙们,这会儿突然插手,意图不明。
麦麦提心中暗忖,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微微一笑,轻轻点了下头。
马文斌心领神会,举牌:“七十万。”
场子里又是一阵骚动。
本以为明阳的人会见好就收,没想到,等到拍卖官再次举起木槌时,那个软绵绵的声音又响了:“七十一万。”
只加一万,生生打断落槌。
在拍卖圈,这种故意磨价、一万一万往上蹭的行为,可是大忌。
既得罪人,也容易引火烧身。
麦麦提眼神一沉,没有马上举牌,而是微微抬手示意马文斌按兵不动,眼神在场内快速扫了一圈,思索着下一步的应对。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隐隐的火药味。
明阳不是随便举牌的。
叶片技术,他们也在搞,但一直卡在气动外形和材料疲劳测试上,急需现成的参考资料来突破。
这批被海华弃置的资料,虽然杂乱,但一旦梳理出来,至少能让他们少走一大段弯路。
关键的是,明阳刚在纽交所上市,手头资金充裕,背后还有海外基金撑腰,根本不在乎眼前这点投入。
麦麦提心中飞快掠过一连串判断。
继续抢?
可以。但代价是血拼高价,一旦哄抬,引来更多人注意,局势只会更加失控
但不抢的话,一旦放弃,意味着整个新一代大兆瓦叶片的布局要推迟至少三年。
到那时,等的就是被市场淘汰。
容不得他细想,拍卖官手中的木槌已经敲到了第二下,麦麦提见状,忙放开摁住马文斌的手,低声吐出一句:“跟。”
马文斌会意,毫不犹豫地举牌:“一百万!”
全场一震。
原本以为这批杂碎资料最多拍到七八十万,没想到有人直接破百万,众人不禁窃窃私语。
明阳的人眉头微皱,迟疑了几秒钟,还是举了举牌:“一百一十万。”
麦麦提神情微变,一狠心,抬手示意:“一百八十万!”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围观人群面面相觑,没想到这批他们眼中的杂乱居然能拍到一百八十万!
疯了!
就算里面有什么核心机密,也不值这个数吧。
人群里传来几句低声嘀咕:“是鑫风的人,难怪,经常不走寻常路。”
又有人附和:“合理,疯子一群。”
明阳代表们对视一眼,脸色难看。
他们毕竟不是来决战的,只是想捡个便宜,真要继续拼下去,回头怎么向董事会交代?
拍卖官见无人再举牌,咽了咽口水,大声宣布:“一百八十万,第三次——成交!”
木槌重重落下。
麦麦提缓缓吐出一口气,面色平静,心跳却稳得像压住了铁锚。
马文斌皱着眉,小声抱怨:“有点贵啊,这些旧资料,可真不一定值这么多。”
麦麦提目光如炬,低声回道:“贵?是贵。但买的是时间,是条腿——值了。”
眼下,全国真正能做大兆瓦叶片的公司屈指可数。
谁掌握了第一批能量化验证数据,谁就能抢占技术高地。
哪怕这些资料里,九成是废纸,只要剩下一成能用,就够了。
两人提着沉甸甸的一箱文件,马不停蹄赶回邱代东任总经理的公司。
这段时间,邱代东已经以自己想要单干外加福利多多等为借口,拉拢了数十名海华流出的工程师、检验员、生产技师。
此刻这批技术人员正好可以组建一个临时资料分析小组,专门负责这批从拍卖会上砸重金拿下的杂碎文件。
只是文件还没理顺完,邱代东就找到麦麦提,脸色带着一丝隐约的不安。
“邱总,怎么了?”麦麦提开门见山。
“有些记录,得让您亲自看看,我拿捏不准。”邱代东压低声音,递上几份整理出的关键页。
麦麦提“咦”了一声,接过资料后。
办公室里,顿时只剩下翻页声与呼吸声交错。
几组疲劳试验记录异常刺眼地跃入眼帘——叶片编号xh-412,样机编号4#,在高周疲劳测试阶段——即模拟风机长时间运行中的弯曲循环——多次出现纤维层断裂、主梁结构开裂。
测试条件还标注得清清楚楚:载荷水平:标准载荷的1.1倍;循环次数:目标设计值的80%时即首次出现破坏征兆。
内部工程的备注冷静且残酷,像是死刑宣判书:疑似工艺体系存在系统性缺陷;纤维铺层偏差超设计容差;树脂渗透率分布不均,局部富树脂\/贫树脂区未有效消除;主梁粘结界面局部弱化,剥离风险高。
建议:全面停产复核,重新制定铺层工艺与固化曲线,复测所有高周疲劳项目。
空气一时凝固。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这批资料从底层逻辑上就有问题。
马文斌猛地抬头,脸色苍白,声音发紧:“这……这哪是什么秘密武器,根本是买了一堆废纸回来,还花了一百八十万!连个拐杖都算不上!哪里是能接得上的腿?!”
麦麦提却没有动怒,只是盯着那一行行刺眼的备注,看了片刻,忽然轻声笑了一下。
“怎么,马总工,您怕啦?”他抬起头,眼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静的热烈。
麦麦提合上文件,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发出短促而清脆的声响,像战鼓。
“这不就是明摆着的技术攻关嘛。”
他语气平静得出奇,像是在讲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工艺修正,重新疲劳测试,批次校核,局部结构重设计——修不好就继续修,修到能用为止。”
“但你想想,如果我们现在就能拿到这套叶片的全套力学数据、铺层设计逻辑、载荷计算模型呢?那些海华熬了五年才摸到的坑,我们都可以一口气绕过去。”
麦麦提伸手比了个小小的圈,声音压低的同时,眼神却尽是炽热:“调整相关工艺,把疲劳寿命打到设计标准以上,不需要新造十套样机、不需要重新堆满测试场——我们只需要,在别人流血过的地方,长出自己的骨头。”
马文斌张了张嘴,若有所思,正想说什么,可又被这股隐形的气势压住了。
麦麦提笑了笑,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
“一百八十万?买了条废腿?不——”
“要用这一百八十万,接上咱的腿!”
房间里一时间静得只能听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邱代东下意识直了直背,眼里也多了几分炙热。
——
说干就干。
麦麦提当机立断,趁机让邱代东去布置下一轮工作。
第一步,当然是锁定问题来源。
资料分析小组迅速开始追溯测试记录,逐条核查工艺流程,重点盯住出问题的环节。
花了一个多月,他们便锁定了几个高度可疑的工序节点:干纤维铺层时存在叠层气泡,尤其在主梁腹板区;树脂灌注参数波动大,出现局部富树脂与贫树脂区域;后固化阶段温控曲线过快,导致界面应力集中。
由于是邱代东主导技术修复工程,身份总共的他,也开始像当年麦麦提他们从失败中吸取教训,也学会了有自己的判断。
第一阶段的工序节点锁住后,他大胆断定:“这不是叶片设计错了,是做工没跟上。”
马文斌和麦麦提拉着旧团队一研究,的确如此,于是——第二步,打小样验证。
他们划分出四个关键修正方向:
调整铺层角度:将关键承载区纤维方向微调±3°,加强受拉区域;优化树脂渗透:
增加初级抽真空时间,提高纤维预浸饱和度;
细化固化曲线:前段升温速率降低,平台阶段延长2小时,减少内应力;
局部加筋处理:在腹板交界处增加局部加强筋布。
邱代东当即拍板:“每种方案单独做小试片,统一在实验室上高周疲劳机。20万圈起步,一轮不过,立刻归零重来。”
第三天,他领着技术部,在小测试车间架起了简易灌注平台,几台手动铺层机嗡嗡作响。
简陋,却充满一种原始的打磨气息。
一片片调整过工艺的小试样挂上了疲劳机,开始昼夜不停地模拟极限运转。
第一批结果很快出来了:
老工艺样本,10万圈出现首裂,30万圈彻底失效;
调整后铺层角度的小样,超过50万圈仍无明显损伤;
调整灌注参数的小样,纤维-树脂界面强度提升了18%。
马文斌蹲在疲劳测试台边,看着震颤中的小样,咬了咬牙,低声咕哝:“还能这么玩儿?……还真能救回来?”
麦麦提站在他身后,慢慢伸出一根指头,在测试报告上点了点:“不止救回来——”
他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还要比原来更强。不光是——机器。”
说着,他看向了远处正在陪同技术组忙碌的邱代东,眼神意有所指。
半尺度测试,是他们在“技术复活线”上的下一场硬仗。
疲劳小样的捷报没让他们有一丝松懈。
邱代东当机立断:“拿半尺度叶片上机!局部小样再好,也只是参考,真家伙上阵,才知道骨头有没有打结。”
技术部门一片热血沸腾。
他们迅速从旧库存里挑出两套退役叶片,按新工艺局部改造,一边严格按照新铺层、新灌注、新固化曲线重新制作,一边在腹板关键节点实施加筋处理。
所有操作细节,被侧面协助的马文斌和麦麦提按秒记录,每一刀,每一片纤维铺设方向,每一次抽真空时间点,全程锁死,不允许任何“经验主义”。
三个月后的某个凌晨,第一片半尺度叶片,带着满身崭新的工艺标记,吊上了大型疲劳试验台。
50万圈设定。
启动。
巨大的液压臂开始缓慢推拉,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在检验他们重铸的筋骨。全车间静得只剩下机械运转的低哼声。
测试进行到第三天,30万圈,腹板区——无异常。
40万圈,承载主梁——无异常。
48万圈,表面涂层出现细微擦痕,材料内部——仍无裂纹。
50万圈——通过!
测试完成的那一刻,连一向沉稳的邱代东也狠狠握了下拳。
可他没让大家庆祝,而是立刻布置了下一步:
“启动小批量复核!5套叶片,全面复现新工艺!每套不少于30项监测点,全流程质控,每片出炉,直接进疲劳测试——一轮不过,全部推翻,追到问题死角!”
“要让这条新工艺,不能光是‘能用’,而是要‘敢量产’!”
这次,小批量复核项目甚至拉来了制造、质检、工艺三部门协同作战。
每片叶片出厂前,都要经过红外热像扫查、超声波探伤、拉伸剪切试验,确认纤维饱和度和层间强度,连叶片根部的螺栓孔都上了端部ct扫描检查。
第一次五片小批量,四片一轮过关,一片因树脂预浸不足被强制报废。
邱代东没有责怪任何人,依旧冷静地总结:“一毫米纰漏,让我们付出了十倍代价。记住——这是救回来的命。”
第二批小批量,五片全数过关!
测试组甚至加码,把疲劳测试从50万圈提高到60万圈,模拟更严苛的使用工况,结果仍旧稳如磐石。
随着疲劳台一批批高速运转,小试片到半尺度,再到小批量复核,他们的“技术复活线”,至此,终于真正站稳了脚跟。
这意味着不仅救回了那套险些废弃的技术,更在无声中打出了一张,比以往更强的新底牌——叶片,能够量产了。
让鑫风和亚风的生产装备链,从此不再因为叶片而留下一道遗憾。
一次深夜加班后,邱代东坐在测试报告堆里,看着手里的数据,忽然咧嘴一笑:“原来,搞技术也能这么燃啊。”
马文斌砰地一拳砸在他肩膀上:“燃起来了,就走到底!”
远处,工艺车间灯火未熄。
麦麦提站在高台上,俯视着一片夜色中微微发亮的测试台,眼里是一种,几乎能刺破黑暗的执着。
就这样,一点一点,完善风机零部件产业链的全面国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