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前是怎么想的?欣赏他?
觉得他性格鲜明?甚至因为他面对艾伦博士感谢时的反常,觉得他是什么“外刚内柔”的类型?
哈哈……
周防有希在剧烈的生理不适中,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一声苦涩的自嘲。
果然……
这可是锦哥哥写的小说,怎么可能出现那种轻小说里常见的、反差萌的角色?
三体毕竟不是轻小说。
而她,也太容易代入别人的情感了。
之前读到泰勒被破壁时,她能感受到泰勒的挣扎和绝望,能想象他将要背负的骂名。
可现在一旦代入到雷迪亚兹的视角……知道他要用埋葬两个世界的方式,要挟三体世界时,
一股作为人类最大战犯的罪恶感,如同浪潮一样将她吞没。
她开始也差点跟产生恐日症的雷迪亚兹一样,产生生理性恶心的反应了。
知道了他的真实意图后,再回想他之前的种种行为——那所谓的“恐日症”,那面对真挚感谢时的失态——一切都有了答案。
那是对他自己计划最终图景的恐惧!
是对那颗即将被他亲手点燃、吞噬一切的恒星的恐惧!
他在为帮助自己将人类推入深渊的艾伦等的科研人员,感到作呕一般的愧疚!
如果他成功了,艾伦将会作为他永久的帮凶,历代核研究里的那个“最可恶的表字”!
他是恶魔!一个试图拖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的恶魔!
……
雷迪亚兹那玉石俱焚的“水星坠落”计划,虽然因为技术限制,未能真正威胁到三体世界,
却结结实实地恫吓了整个人类社会。
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人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面壁者这柄双刃剑,挥向敌人的同时,也能轻易斩向自身。
周防有希同样被这份疯狂深深慑服。
她畏怖地看着小说里的他的名字,暗下决心,
再也不能带着一丝一毫轻松或侥幸的心态来阅读锦哥哥的这本《三体》了。
不能再掉以轻心,不能再因为错误的预判和代入,让自己再次经历那种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搅动的恶心感了。
小说里的故事,并未因雷迪亚兹计划的破产而停滞。
很快,行星防御理事会召开了针对雷迪亚兹的面壁者听证会。
会议一开始,气氛就剑拔弩张。
白鹰为首的四国代表率先发难,直指雷迪亚兹的战略意图是对全人类生存权的践踏,要求中止其面壁者身份,并以新增的“地球生命灭绝罪”将其送上国际法庭。
白鹰国代表言辞激烈,称雷迪亚兹是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罪犯。
面对指控,雷迪亚兹却显得异常轻松,甚至带着几分嘲弄。
他反唇相讥,指责这些国家早就想除掉他,并精准地戳破了他们暗藏的心思——利用他的计划,假公济私地发展用于行星战争的“恒星型”氢弹,为未来人类内部的冲突做准备。
双方唇枪舌剑,争论的焦点从雷迪亚兹的罪行,转移到面壁者的法律豁免权,再到中止其危险计划的必要性。
最后,白鹰国代表甚至暗示,cIA的人就在外面等着,只要会议结束,雷迪亚兹就会被逮捕。
就在pdc投票决定中止雷迪亚兹的战略计划前夕,雷迪亚兹为求安然撤离,抛出了他最后的底牌。
他抬起手腕,展示了一个厚重的黑色手表——“摇篮”系统。
“它不断地发出信号,如果中断,摇篮会停止。而摇篮另一端的那位婴儿,也会苏醒。”
反触发系统!
一个与他生命体征绑定的、确保计划执行的终极保险!
会场哗然。白鹰国代表脸色铁青。
正当人们以为雷迪亚兹是要引爆作为水星计划的最后保障的氢弹时,
雷迪亚兹却话锋一转,笑着说,信号并非发向空无一物的水星,而是地球的某处人口很兴盛的地方。
空气瞬间凝固。
“如果‘摇篮’的维持信号终止,那触发的是什么?你还有什么是可以触发的?!”英国代表厉声问道,声音因紧张而颤抖。
“总会有东西被触发的。”
雷迪亚兹笑得像个恶魔,“我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面壁者,总会私下得到一些东西的。”
法国代表也虚弱地发问:“一个问题:如果你的手表被反触发,那么,我们需要为多少生命负责?”
雷迪亚兹甚至用一种近乎戏谑的口吻反问法国代表:“多少人有关系吗?一个人,或八百五十万人(纽约市人口)的生命,有区别吗?”
整个会场被恐惧攫住了。
白鹰国代表彻底失控,嘶吼着他是恐怖分子,是魔鬼。
“镇静,”雷迪亚兹只是平静地微笑,“我的情绪不能波动……最好努力使我感到愉快,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最终,在无声的对峙,和白鹰国代表最终那从牙缝里挤出的“滚吧”的声音中,
雷迪亚兹获得了他想要的——安全回到自己的国家。
他甚至在临走前,对着会场流下真挚的泪水,表达对祖国和人民的思念,并且,
“我要回到祖国了,而这,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了。”
雷迪亚兹颤抖地说。
走出大门,他张开双臂拥抱阳光。
持续二十多年的“恐日症”烟消云散。
然而,在返回祖国的专机上,面对送行的老主席伽尔宁,雷迪亚兹却轻描淡写地揭开了真相。
“其实,没有什么装置,什么都没有。一切,只是逃跑的伎俩而已。”
他摘下那块引发了巨大恐慌的手表,扔给伽尔宁,“摩托罗拉手机改的空号信号装置而已……已经关了。送你当个纪念吧。”
老主席伽尔宁悲哀地看着他,
“我们怎么会到如此地步?面壁者的战略特权,人类的资源,本意是要集中起来,一起对付三体世界的。而现在,你,泰勒,都将尖刀朝向着自己人。”
“不奇怪。一直如此。”
雷迪亚兹侧目看着飞机窗外,“人类生存的最大阻碍,向来不都是自己么。”
看着听证会上那混乱不堪、互相攻讦的场面,原本心中塞满了对雷迪亚兹那疯狂计划的愤愤与厌恶的周防有希,此刻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深切的悲伤。
她哀伤地注视着小说里上演的这一幕。
是啊,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步?
外敌当前,灭顶之灾迫在眉睫,可他们首先做的,却是依旧是指向内部的、无休无止的攻讦与清算。
难道说,人类自相残杀的劣根性,真的如此根深蒂固吗?
稍微冷静下来,在一片混乱的剧情中,周防有希渐渐意识到一个被她忽略的事实。
雷迪亚兹的计划固然极端、恐怖,甚至可以说是反人类,可他那同归于尽的疯狂背后,驱动他的……
不还是为了对抗三体,为了让人类文明不在沉默中灭亡的质朴愿望吗?
他或许是个疯子,是个恶魔,但他针对的对象,自始至终都是那个遥远而冰冷的敌人。
你们恨错人了……
你们真正应该恐惧和憎恨的,是三体人啊!
周防有希很想对着钻进屏幕,对着那些在会场上互相指责的人们这样大吼。
但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连一丝力气都发不出来。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了她,身体瘫软无力,仿佛连骨头都散架了。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窗帘,缝隙中已经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线。
啊……天已经微微亮了吗?
回过神来,有希才感觉到腰酸背痛,浑身上下都叫着疲惫。
她点亮了自己人生中的一个新成就:第一次通宵。
然而,即使身体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她依旧不想停下来。
那股源于故事本身的、强悍到可怕的吸引力支撑着她,让她继续将自己沉浸在《三体》的世界里。
现在,看着雷迪亚兹乘坐专机,踏上返回祖国的旅途,周防有希心中对他的厌恶已经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紧接着,她读到了雷迪亚兹在舷梯口,与前来送行的老主席伽尔宁的最后对话。
“不要因为我与泰勒的失败和造成的灾难性后果,而中止面壁计划。”
雷迪亚兹的声音褪去了之前的戾气,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在这场看不见未来的战争中,它真的是一个必须维持下去的希望。还有两位面壁者……代我祝他们一切好运。”
伽尔宁伤感地回应:“但我也再都见不到他们了。”
当雷迪亚兹的身影消失在机舱门后,当伽尔宁独自留在空旷的机舱里,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再也抑制不住,老泪纵横。
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周防有希的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
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噼啪砸在手机上。
她胡乱地用手背去擦眼睛,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视线变得模糊一片。
是啊……
泰勒,雷迪亚兹……这些面壁者,他们用尽了自己的智慧、偏执甚至是疯狂,走在一条注定孤独、不被理解甚至要背负骂名的道路上。
他们的方法或许错了,他们的计划或许失败了,但直到最后一刻,他们从未放弃过拯救人类这个族群的想法。
这失败的悲剧背后,闪耀着的,不正是人类面对绝境时的勇气吗?
哪怕这勇气扭曲畸形,但它依旧是闪耀着光芒的。
面对这种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的故事,周防有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得稀里哗啦。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从宏大叙事中,感受到了那种足以让人潸然泪下的震撼人心的情感张力,
感受到了那种属于集体团结(哪怕失败了)的、独特的魅力。
……话又说回来,这个妹子,还是哭早了,还有坏东西在等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