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野和巫戎本为溱阳重镇,如今却是梁沣的重要防线。此二城被梁沣强夺走后,溱阳王仓皇北撤,据守吴野北部的晋城。晋城四面开阔,无山海阻隔,四战之地(1),只要大齐或者梁沣出兵,那溱阳将不复存在。” 司马聿清晃动着酒盏,挑眉看向贺含章“贺大人猜,溱阳使臣来我大齐是要做什么?”
“御史大人是想告诉我大齐要和溱阳王合作吗?”贺含章起身,靠在一边,居高临下道“恕我直言,赤阳将军在世时,大齐兵强将勇,确是让人忌惮。可如今,大齐府库不足,兵皆羸弱百姓。百姓们常使农锄之具,少习刀刃之法,不习战事,可以说是毫无战力。那溱阳王的兵马一样,也是一群窝囊废。蛇鼠之辈凑在一起,妄图吞没猛禽,简直是痴人说梦。”
“昔项籍破釜沉舟,解巨鹿之困;淝水之战,八万东晋大军击退苻坚百万之师。” 司马聿清起身,在帐内盘桓着“人生父母怀衽之间,素以家国为重。家国遭难,国民必殃。为了生存,百姓们的断生之心必生。而外贼入侵他国却不同。众兵远涉他国,兵卒难得宏利,故而身在外而心常不在。对于这些士兵而言,纵有向死之心,其意志远不及断生之心强烈。已断生之人对抗向死之心,蛇鼠之辈也能搬倒大象。”
“今芜尊三万兵马均已撤至涂山堡十多里开外的北郊内,随行粮草全部在我方手中。我方已在涞水岸边做好万全的准备,确保芜尊援军五日内必过不了涞水。同时,淮城、齐州两城的万余士兵已南下,不时便会驻进绥远关。阻止定远军东征涂山堡。”司马聿清凝视着墙上的地形图,“听闻吴野和巫戎近半月来民众暴动频发,农民起义军与溱阳多有密连,若是此刻大齐与溱阳同盟,那梁沣刚到手不久的吴野和巫戎两个重地必不保。梁沣舍吴野和巫戎两个重地为赫拉青伊的盖主之功做嫁衣,为芜尊扩张做嫁衣,这买卖贺大人可觉得划算?”
贺含章的嘴有点干,他拿起酒盏想要喝酒润润口。可盏中酒喝光了。
墨殇拿过酒盏为他倒了一盏。贺含章将酒饮尽,而后坐回桌边,蹙着眉,道“赫拉青伊已与芜尊谈妥,今夜定北军出兵已成事实。”
墨殇用指尖点着茶水,再桌上画着,“我们要的只是大人允许我们潜在林中的大齐士兵穿上定北军的军服,随我们从军营内出去。只要贺大人成全,那明日定北军便是贺大人的。”
贺含章压低声音,问:“此话怎讲?”
“只要贺大人将刚刚涂山堡探子送来的密报快马送到你们皇帝的手里,那赫拉青伊的死期便到了。”
贺含章想到了刚才密探送来的密报,上面尽陈赫拉青伊与芜尊、囬山、吴晋政权以及沧尨稽政权秘密勾结的卖国大罪。
闷燥的帐内不知从何来了一阵肃杀的风,四面八方而来,灌了贺含章满身。
贺含章打了个寒颤,道“国主不会相信我这一面之词。”
墨殇笑了笑,他只回答了两个字,却让贺含章毛骨悚然:“会的。”
会的。
他何尝不知。就在前几日,他刚收到父亲给他的家书。家书中没有书信,而是一道国主的手谕,要求他尽快解决掉赫拉青伊。
赫拉青伊战功累累,手握兵权,深受百姓爱戴,却被算计至此。那他呢?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会不会只是被这些人用来除去赫拉青伊的棋子。除掉了赫拉青伊,他会不会也会被弃掉?到时候谁会护着他,谁能护着他?
父亲吗?父亲是宰辅,可以帮他挡下下面人射上来的暗箭。可若是那暗箭是从龙椅上射下来的呢,若那些暗箭是那些深得皇帝喜爱的哥哥弟弟们射过来的呢?
“若是赫拉青伊被厌弃,定北军包括我定会受到皇上的厌弃。”贺含章看向司马聿清,问“你刚才说会助我登堂拜相,被厌弃了还如何登堂拜相?”
“你与赫拉青伊平日里并无深交,你本就是皇帝派来监视赫拉青伊的,再加上你父亲是当朝宰辅,赫拉青伊之祸牵连不到你身上。至于登堂拜相吗?”司马聿清笑了笑,道“只要你愿意成全我大齐,我大齐必当送你两件不世之功。”
脸上的阴郁终于被跳闪的烛火融碎,贺含章的眼中蒸腾出一片满满的期待。他凑到司马聿清面前,问“什么不世之功。”
司马聿清坐回椅上,道:“开疆和安民。”
贺含章道:“还望御史大人细细说来。”
“开疆的话,只要贺大人需要,我军愿与您结成战略同盟,助梁沣军队剿灭吴野和巫戎两地的农民起义军。同时,梁沣军队可从我大齐西部的平仓岭出发,直捣溱阳晋城。晋城一破,溱阳全部土地全部归梁沣。安民的话,听闻梁沣多地突发洪水,数城受灾。我大齐前些年也发了水灾,积累了些经验,若是贺大人需要,我愿将相关人员借给贺大人。此外,十七里商行关闭多日,只要贺大人同意助我,我方愿重开十七里商行。”司马聿清笑道“如此一来,贺大人不费一兵一卒,便替你们国君解了吴野、巫戎两地之困,救梁沣百姓于水火之中,又独揽推动十七里商行复开之功,此等大功一立,贺大人的拜相之日指日可待!”
贺含章想了想,道“大齐确曾在左相的带领下成功治理了水患,可我听说左相已被害死了。不知你们想派何人来助我?”
司马聿清道:“左相的得意门生,连中两元的梁万清。”
贺含章没有立即同意,只道需要一盏茶的时间好好想想便匆匆出了帐子。
层云之中似是有光透出,可那道光被层云紧紧钳缚着,只是瞬间漏了一个边,便又消失不见了。
都指挥使府的府院内,初颜坐在客院的石桌边,桌上放着的是她刚刚画完的大齐地形图。
“这都快子时了,墨殇他们那边还没有信儿传来。”宿缃从外面走进来,端着两壶酒,坐在初颜的旁边。
“怕什么。”初颜搁下笔,从宿缃手中接过酒坛,打开盖子闻了闻,沉声道“芜尊那边不是还没有出兵呢吗?”
宿缃已闷了一大口酒,她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酒渍,问初颜“你说墨殇他们能和定北军谈妥吗?”
“当然可以。”初颜轻抿了一口酒,觉得有些烈,皱了皱眉,将酒壶搁到一边。
“我看不一定吧!”宿缃放下酒盏,双手覆在颈后,身子靠在后面的树上。她一边用脚点地,一边道“涂山堡如今可谓是危如累卵,这个时候能顺势把它推倒,何乐不为?”
“推倒之后呢?”初颜抬头,盯着宿缃,问“这里如今只剩老幼病残,粮草也都被抢了。看上去攻破祁南六城就能威胁大齐朝廷,可是此处离大齐的政权中心可是十万八千里,大齐若是同时寻求他国的增援,未必不能和芜尊、梁沣的联盟军抗衡。芜尊、梁沣的联盟军并非坚不可破,谁能保证几方势力能没有嫌隙的走到最后?”
宿缃道“话是这么说,可似乎贺含章也没有理由帮大齐吧!”
初颜笑了笑,道“只要用贺含章迫切需要的东西引诱,他一定会上钩。”
“迫切想要的东西……”点地的脚停下了动作,宿缃想了想,道“我听说那贺含章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三个弟弟,各个都是野心勃勃的主。与大齐不同,梁沣官爵世袭,这几个哥哥弟弟哥哥都想继承父亲的宰辅之位。贺含章是庶妻之子,也不会讨父亲喜欢,所以才会被梁沣献出去,给皇上当眼线。于他而言,如何获得父亲的喜爱,获得皇帝的青睐,或许是头等之事。”
宿缃有些不解:“可大齐怎能让贺含章获得功名?”
初颜拿起笔,在地图西侧的山岭周围画了个圈。她道“司马聿清和墨殇出发走之前曾派人给平仓岭大营送信你可听说?”
“听说了。”
“我想过不了多久,梁沣兵马便会驻扎进去。”
“这平仓岭是大齐西面的重要战略基地之一,西临溱阳的潼山关,南接渭水。”宿缃凑上前,指尖在地图上比划着,“若是让梁沣借道平仓岭我能理解,可将自己的战略要地与他人分享,这我是万万不理解的。一来,若是平仓岭的防守布局让梁沣掌握了去,岂不失去了其战略意义?二来,这平仓岭东临睢阳、齐州。若是梁沣兵马从平仓岭进攻睢阳,齐州两城,两城根本无还手之力。”
“如今各国争霸,诸国的奸细遍布各地,各国早就没有秘密可言了。与其让敌人躲在暗处,不如让他们暴露在明处,在我军的监视包围中。”初颜眼睛盯着平仓岭东面睢阳,齐州两城顿了顿,道“至于睢阳,齐州二城,此二城三面五险而倚,可此二城的守城将领皆是文武双全的智将,只要应时而动制定有效的作战谋略,此二城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宿缃思忖片刻,道“大齐能帮贺含章踏平溱阳确是大功一件。可是贺含章想必也清楚皇帝对赫拉青伊的忌惮就出于其军功过盛。他这么做,不就是走上了赫拉青伊的老路?”
“我想大齐能给他的不仅仅是军功。”初颜用笔在大齐城南画了几笔,道“梁沣南部多为平原盆地,汾水穿过其中。梁沣南部由于离都城西梁较远,水利设施多年未加固,十分老旧,每遇梅雨时节,必发洪灾。皇帝多次下令重修各地的水利工程,可此项工程耗时耗力,油水太少。索性洪灾也是小范围的,于是治水工作能压就压,压不住了就找人象征性的固一固堤坝,就当做交差了。”
“然而两个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得汾水北岸的大坝决堤,海水一个时辰北灌四城,海水涌入都城西梁。皇上大怒,斩了各地的水利官,并派人南下治水。”初颜的笔尖抬起,一滴墨渍洇透薄纸。
“派下去的人也是个蠢货。”宿缃道“他想要在汾水支流上挖人工河,将水引走入西边的邺河。可谁知那蠢货的手下操作不当,直接让河水变了道,使得西梁及北部多地都受了灾。”
“所以对于梁沣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与芜尊同盟北上攻打祁南六城,而是用人力物力扩充国土,治理内患。”初颜坐的有些累了,她十指并拢,起身抻了个腰。
宿缃将所有信息在脑子里捋了一遍。思忖半刻,她道:“按照之前你说的,大齐不需要定远军出兵。梁沣什么都没做却从大齐得了这么多好处,大齐岂不是吃了大亏?”
“大齐看似吃亏,实则稳赚不赔。”初颜在枯了的枫树之中找到了一片嫩绿的叶子,她摸着上面喷张跳动着的脉络,道“大齐允许梁沣兵马北上平仓岭一来可以分散梁沣兵力,二来以这些兵马作为要挟。而大齐助梁沣治水的好处就更大了。”
初颜将那片绿叶藏在枯枝中间。她转过身,倚着树,抱臂看向宿缃“这一月间,大量梁沣的难民从淮城、齐州二城涌入,此二城没有能力承载那么多难民。再者说,谁也难保这些难民中没有趁乱混进我大齐的奸细。与其与隐患并存,不如从根源上消除这个隐患,让这些百姓回到梁沣。”初颜突觉有些乏了,她打了个哈欠,用手按了按太阳穴,接着道“除此之外,汾水两岸、邺河两岸分别是梁沣的南大门和西大门,大齐若能派人进去,也可以弄清两城的防守情况。还有,溱阳虽表面上与我们结盟,可实际上早就与北荻勾结在一起,借着梁沣之力将其铲除,大齐也能安全了。”
一阵骤风吹过,初颜打了个寒战。
宿缃走进屋子,拿了一件棉袍给初颜披上。宿缃一边为初颜系着袍子,一边问“对了姑娘,你们在冼家和王家可搜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可有查到两家被屠是何人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