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殇瞟了眼初颜脚边的火盆。那火盆里加了十足的炭,火苗如腾蛇般上窜,像是要把人缚住一般。墨殇将火盆踢到了一边。
“初颜姑娘刚才说要与定远军重建同盟。”司马聿清笑了笑,道“姑娘怕是不知道定远军是赫拉青伊的定远军,五万兵马也只听赫拉青伊之令。赫拉青伊如今已下定决心要与芜尊合作,这种情况下,姑娘要如何让定远军出兵相助?”
初颜转而看向郭辛海,“郭将军,您对定远军了解多少?”
“定远军的前身是四城兵马司。四城兵马司主管梁沣宫城内外巡防治安,监管御林军、禁军。四城兵马司中的将士常年驻守在宫城内外,常年与贵人打交道,是个肥差。与御林军、禁军不同,四城兵马司对下属兵将的能力没有太大要求,故四城兵马司的兵将大都为官宦人家子弟。”郭辛海一边踱步,一边道“大概是三年前,梁沣皇帝精简官僚集团,裁撤四城兵马司,将四城兵马司的五千兵将外派至北部边陲地区雎州,与当地的五千守城军合军,赐名枢勒军,由赫拉青伊掌管。”
“赫拉青伊是兵部的一个不起眼的中将,不显山不露水。赫拉青伊北上接管定枢勒军后,广纳征兵,练兵秣马,一直沉心驻守。位于梁沣东北方的溱阳国国主领三万兵马南下,妄图带兵南下攻破梁沣北大门—雎州。赫拉青伊不仅于半月内击退了三万兵马,还顺势北上,攻入溱阳国境内,仅用三个月时间便攻克了溱阳国南部的两大重要城池—吴野和巫戎,坑杀数万俘虏,领兵驻扎在巫戎城东侧的潼山关。”
郭辛海踱步到墙上的地图前,接着道“吴野乃溱阳国重要的粮食产地,巫戎城东的潼山关又是溱阳国东南方向的至重之地。潼山关南接渭水,北邻溱阳国都,东临我大齐的西大门平仓岭。潼山关的优势,赫拉青伊北上,攻破了溱阳都城,溱阳东南大半的土地自此归梁沣所有。半年间,赫拉青伊将梁沣的国土北推数万里,梁沣皇帝大喜,在吴野和巫戎两城设立都指挥使司,并封赫拉青伊为君安王,枢勒军更名为定远军。赫拉青伊一夜间变成梁沣重臣,无数男丁前往雎州,投奔到赫拉青伊麾下。”
郭辛海转身看向初颜,道“自此,定北军便成了赫拉青伊的亲军。”
初颜此时已饮尽了杯中茶。她将还有些温热的茶盏握在手心,道“亲军不假,可并非只听赫拉青伊的号令。”
“初颜姑娘或许不知。”潍弨解释道“赫拉青伊后期招兵的唯一一个条件就是必须忠于定北军。”
初颜道:“忠于定北军意味着士兵必须忠于定北军,而非赫拉青伊。”
潍弨:“可定北军就是赫拉青伊的,定北军向来只听赫拉青伊。”
“潍大人说不不对。”初颜道:“定北军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定北军之所以常年只听赫拉青伊,是因为定北军的统帅是他。”
潍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边的郭辛海走到初颜面前,问“姑娘难道与定北军的人有来往?”
“我……”初颜转头瞥了一眼旁边的墨殇,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确与定北军中人打过交道。”
初颜瞥见墨殇眉头微皱。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她所说的打过交道是什么意思。那是用皮肉交易换到的猎货。
刚开始,她是有觉得无法自容的。可后来慢慢的,挣扎无用,麻木了,无所谓了。
可现在,许是这些日子从墨殇那里得了些甜头,她突然不想将那些本不属于她的甜头松开。
“手凉。”墨殇将初颜手中的空茶盏放到一边,将自己手中的茶盏塞到初颜掌心“暖一暖。”
初颜顿了顿,道“谢谢。”
“其实这件事情很好理解。”墨殇看向潍弨“首先,定北军结构复杂,里面有官宦子弟,有平民,有慕名而去的流寇。他们表面上唯赫拉青伊是从,可实际上却无过深的羁绊。就那些官宦子弟而言,他们的家人在朝为官,他们与朝廷的羁绊要强于赫拉青伊。对于这些人来说,与忠心相比,家族利益更加重要。而那些百姓们呢。或许有人可以将赫拉青伊视为神明,誓死追随。可大部分人都是有家室要养活的普通人。”
“其次,定北军表面上看是赫拉青伊一言堂。可实际上还未脱离朝廷的掌控。在赫拉青伊下面的四位裨将中有一位名叫贺含章,他是梁沣宰辅第三个儿子,他的作用就是替朝廷监察赫拉青伊的一举一动。总之,”墨殇转向司马聿清,眉头一挑“朝廷是不会放任虎狼脱离掌控的。”
潍弨看了一眼在一旁一直不做声的司马聿清,司马聿清放下手酒盏,愉悦一笑。
“听墨宗主的意思,这是要算计赫拉青伊?”司马聿清摇动着脖颈,骨头咔咔作响。他坐直而后看向墨殇“可是赫拉青伊深得圣恩,又有百姓拥爱。墨宗主有能力在一夕之间把一个神拉下神台?”
“不需要我拉。”墨殇笑道“御史大人不知道吗?这个神早就在台下了。”
司马聿清当然知道。梁沣国主早在赫拉青伊脚踏黄沙,将战旗插在潼山关的时候便对这位开疆拓土的功臣生了忌惮之心。虎狼在外,岂能安睡,哪怕虎狼已被拴牢。历代君王,皆是如此。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赫拉青伊定会掌管吴野和巫戎两城之时,朝廷突然将赫拉青伊接回。梁沣国主召赫拉青伊入朝,意图封其为相,却被赫拉青伊以难堪大任为由拒绝。赫拉青伊有没有大才皇帝并不在意,他只是想夺回赫拉青伊的兵权,让这只虎狼在自己眼皮底下罢了。然而虎狼就是虎狼,畜生辈,不懂人心。
拒绝拜相,皇帝表面上看没有任何恼意,如流水一般的金银珠宝、肥田美人赏赐给赫拉青伊以及定北军兵将身上。定北军成了英雄之师。然而,自那以后,定北军被南派,再未参加过任何战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1)。这个道理,谁都懂。
“墨宗主的意思是若是要定北军为我所用,要做的是将赫拉青伊解绑,并找到一个能为定北军所信服的新主子。” 潍弨踱步,思考片刻,问“可短时间内,如何同时完成这两件事情。”
墨殇将桌上空盏的杯盖扣紧,看向司马聿清“御史大人,可愿陪我去找贺含章谈谈?”
******
定北军大营内,贺含章正在看着涂山堡快马送来的密报。听说司马聿清和墨殇到访,他将密报折好,藏到袖袋里,穿上铁甲走出营帐,揖礼道“御史大人,墨宗主,入夜前来,所为何事?”
司马聿清走上前,回礼,道“我大齐的使臣进了定北军的大营迟迟未归,我等前来,向贺大人讨个说法。”
“我当是什么大事呢!”贺含章摆了摆手,对旁边人道“去,去把人请过来。”
不一会,两名士兵驾着一个男人走来。那人四肢瘫软,像被剔了骨的牲畜,脚尖在地上拖出两道浅浅的印痕。
隔了老远,都能闻到那人身上呛人的酒气。
“您看看。”贺含章走上前,抬起那男人的脸。只见那男人脸色赤红,似是即将烧焦的一样。贺含章拍了拍那男人的脸,哂笑道“使臣大人与我们将军相谈甚欢,一高兴,也不知轻重。人喝成这样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我们将军哪敢让他自己回去。”
大齐有严律,战时奉旨出使敌国的使者禁酒色,否则行株连之责。这使臣有家有室的,断不会如此胡来。
司马聿清想着,对一旁的近卫使了个眼色。禁卫会意走到那使臣面前。驾着那使臣的两个士兵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眼一边的贺含章,见贺含章点了头,方松手。
司马聿清笑道:“待他醒了,我定要好好责罚一顿才好。”
“是该好好责罚的。”贺含章道“战时出使没个分寸,那可不仅是自己掉脑袋的事情。”
“是了是了。” 司马聿清从身后跟着的下人手中接过一红木方盒,看向贺含章,笑道 “听说贺大人善弈棋,这是永昌玉棋,特来送给贺大人。”
贺含章瞥了眼红木盒,笑道:“这是做什么?想要贿赂我?”
“贺大人多心了。” 墨殇笑道“听闻贺大人棋艺精绝,我也是好这口。我此次跟着过来,想代表我本人邀同道之人切磋一盘。怎么样?贺大人可要考虑考虑?”
贺含章快速的消化着的话。‘跟着’代表着墨氏已与大齐达成同盟,‘代表本人’是想要抛开大齐、梁沣两国之间的矛盾以墨氏宗主的身份与贺含章会面。
想了片刻,贺含章对下人道“来人,给二位贵客上酒。墨宗主,御史大人,帐内请!”
侍女们来来回回的上着酒,趁着贺含章张罗棋盘的时候,墨殇扫看了眼贺含章的营帐。兰锜上驾着的是一把八尺长刀,刀锋锋利劈风斩月。旁边的衣桁上架着一件带血的血衣。一旁的桌案上,翻开着一本兵书,兵书空白处是密密麻麻的朱笔评注,它的旁边整齐摆摞着十几本兵书。
“墨宗主”贺含章抬起手,道“请!”
墨殇笑了笑,从棋奁中拿出一枚白子。墨殇下的很随意,四处落子,一眼看过去白子四散零落,毫无章法,像是不懂棋艺的人在胡放乱下。而贺含章却下的很规范,每下十几步就会将墨殇的棋子切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黑子把白子团团围住,气焰嚣张,轻而易举的成了活棋,而白子却没有气,看上去寸步难行。
“墨宗主。” 贺含章将手中的黑子扔到棋奁,靠着椅背,笑问“再下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是吗?”墨殇将手中的白子放到黑子的禁着点上,突然间,所有散落无章法的白子全部连接在了一起,白子成了活棋,黑子没了气。
贺含章拄腮盯着棋盘看了很长时间,而后他将黑子扔到棋奁中。他摆了摆手,候在一旁的侍女全部退下,关好帐门。贺含章端起旁边的温酒,笑道“想来今夜二位来此不是为了下棋。现下帐里无人,外面也皆是我的心腹。说吧,二位来此想做什么?”
司马聿清放下手中的酒盏,道“我们是想来同贺大人做个交易。”
“御史大人此次抽身前来,怕是想要阻止我定远军与芜尊的联盟。可是,我想二位也应该清楚,”贺含章抿了口酒,道“这定北军我做不了主。”
“今日做不了主不代表明日不能做主。”司马聿清笑道“俗话说的好,不事而得利,古未有之。要想得利封侯,什么事都不做是不行的。”
贺含章放下酒盏,豹目怒睁,厉声道“如今大战在即,御史大人来定北军营挑拨将领关系。若不是看在墨宗主的份上,我可是要喊人的。”
“贺大人莫冲动。我今日来此只想替过大齐国主给您带两句话。”司马聿清镇定一笑,道“若是两句话说完贺大人还想要撵我和墨宗主出营,那我们定会即刻离开。”
贺含章沉声问:“哪两句话。”
司马聿清凑近,轻声道“第一句,若贺大人此次能助大齐脱困,大齐愿助贺大人登朝拜相。第二句,若梁沣与芜尊结盟共同讨伐祁南六城,两方合作之日,便是梁沣亡国之时。”
“亡国之时?”贺含章不屑的笑了笑,看向墨殇,道:“怎么?墨宗主难不成也要插手两方之战。”
墨殇笑道“墨氏自是不会加入。”
贺含章翘着二郎腿,慵懒的摆着脚,他道“既无墨氏加入,梁沣、芜尊联合之势已成,吴晋政权以及沧尨稽政权作为内应,四方势力打压下,祁南六城必亡。到时候四方兵马北上、西进,大齐也就完了。到时候三方分地,梁沣的好日子岂不是在后头?”
“将军如此信任你们的盟友吗?”司马聿清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交到贺含章手中。他道“这是我大齐截获的芜尊与吴晋政权以及沧尨稽政权三方的密信,信中明确之处,芜尊已与吴晋政权以及沧尨稽政权结盟,待祁南六城攻克之时,三方军马会立刻西进,攻打大齐西部的晋阳和淮城。到时候若两方兵马占领淮城西南侧的绥远关,梁沣的东南大门就岌岌可危了。”
贺含章扫了眼信的大致内容,不屑的笑了笑。他道“我梁沣乃千乘大国,还怕你们这些鼠辈不成?”
司马聿清玩味一笑,道“想来贵国的探子早些时候应该已得了消息,溱阳使臣近日来频频出使我国,贺大人不会想不到他们出使的目的吗?”
“目的?”贺含章晃动的腿顿住了,他眉头骤蹙,盯着司马聿清,“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