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卿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加重了力道,克制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压抑:“我在担心你。”
顾辞被他突如其来的力道勒得生疼。
周围歇息的御林卫时不时瞥来一个眼神,他难堪地偏过头去,声音几不可闻:“主人是想当着全军的面让我难堪?”
话音未落,沈怀卿的眼神骤然转冷。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不然呢?”顾辞抬起眸子,“难道主人当真会担心我?”
沈怀卿凝视他片刻,突然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
赤红的药丸滚落于掌心。
“张嘴。”
顾辞别过脸:“不用。”
话音未落,下巴已被钳住。
沈怀卿拇指一顶,强行撬开他的齿关,将药丸塞了进去。顾辞闷哼一声,下意识要吐,却被捏着下巴往上一抬,硬生生咽了下去。
“咳... ...”
顾辞呛得眼眶湿润,喉间火烧般灼痛。
沈怀卿冷眼看着他喉结滚动,确认药丸咽下才松手,解下水囊递来:“喝水。”
见顾辞不接,沈怀卿挑眉,直接拔开塞子捏住他后颈,将水囊抵到他唇边:“连水也要我灌?”
顾辞闭了闭眼,终是接过水囊仰头灌下。清水冲刷过喉间,稍稍缓解了灼烧感。
沈怀卿收回水囊,又从包袱里掰了半块干粮递来:“饿不饿?”
顾辞摇头。
沈怀卿眼神一沉,将干粮塞回包袱,“那你就饿着。”
说罢转身走向自己的马匹,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冷风。
众人安静下来,三三两两靠着树干歇息。
沈怀卿耷拉着脸在温瑾川身旁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远处那道孤影。
顾辞独自坐在树影里,仿佛与他们格格不入。
沈怀卿低声抱怨:“倔得像块石头。”
温瑾川正给十七递水囊,闻言挑眉:“你给他吃的什么?”
“从你药箱拿的。”
“我师父给我留的不多了,你倒是大方。”
“吃都吃了,”沈怀卿瞥了眼远处单薄的身影,“要不让他吐出来还你?”
温瑾川摇头失笑。
篝火噼啪作响,映得沈怀卿侧脸明暗不定。他忽然压低声音:“他身体未愈,这一路颠簸我怕他撑不住。”
“你方才那架势,”温瑾川打断他,“可不像在关心人。”
沈怀卿喉结滚动,终是沉默。
凉风掠过树梢,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沈怀卿突然将干粮抛给十七,“萧公子,他听你的,麻烦你让他吃点东西。”
十七刚要起身,却被温瑾川按住:“坐好。”
随后他从十七手中夺过干粮,又抛回给沈怀卿。
“我家十七也累,要去你自己去。”
沈怀卿瞪了他一眼,看着十七乖巧的坐在温瑾川身侧,丝毫没有起身之意。
无奈,他攥着干粮起身,大步朝树影下走去。
顾辞正垂眸盯着地面,听见脚步声靠近,下意识绷紧了背脊。
“吃点东西。”
沈怀卿将干粮递到他面前,语气冷硬。
顾辞摇头:“属下不饿。”
“不饿也得吃。”沈怀卿皱眉:“若你中途倒了,会耽搁我们行程。”
顾辞沉默片刻,终是抬手接过:“多谢主人。”
见人咬了口干粮后,沈怀卿这才放了心。
最后直接撩袍,在顾辞身侧坐了下去。
身旁之人身体瞬间僵硬,手中的干粮险些掉落。
他微微侧头,嗓音低哑:“你...”
沈怀卿斜睨他一眼,后脑勺抵在背后的树干,懒洋洋道:“怎么,我坐哪儿还要你批准?”
顾辞抿唇,往旁边挪了半寸。
也许是身旁坐了位令他心乱的人,此刻他浑身都不自在。在千面阁侍奉的三年间,从未这般局促过。
此刻,总觉得哪里别扭。
沈怀卿瞧着他绷得笔直的背影,忍不住撇了撇嘴。
不过是挨着坐罢了,至于这般紧张?
他漫不经心的在心底打趣,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身侧的人。
光亮透过树隙照在顾辞的脸上。
他喉结随着吞咽滚动,脖颈线条绷得发紧,连那淡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沈怀卿忽然意识到自己盯着看了太久,慌忙别开眼,却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惊人。
三年了,他竟从未仔细看过顾辞的侧脸。
真的不一样了。
和在顾家大宅时,完全不一样。
顾辞鬓边碎发被凉风吹到了前方,沈怀卿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竟生出一丝想要替他拂开的冲动。
可还未抬手,顾辞便似有所觉,倏地偏头避开他的视线,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咳。
沈怀卿骤然回神,心头莫名一躁,别开眼嗤道:“吃个干粮也能呛着?”
顾辞下意识转头看他,“主人,水。”
面对面相视,沈怀卿突然愣住。
对面之人双唇泛红,他居然有股想咬上去的冲动。
手臂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抬起,指尖擦过对面人的唇角。
顾辞惊愕,被吓得往后一仰。背脊撞上树干,震落几片树叶。
“躲什么?”沈怀卿嗤笑,摊开掌心,“饼渣。”
顾辞垂下眼帘:“属下自己来就好。”
沈怀卿的视线忽地落在顾辞单薄的衣衫上,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山林的温度本就不比城内。
凉风不减,反而更甚。
他想起辰时去接顾明昱时,路过成衣铺子买的衣裳。
当时鬼使神差就挑了最厚实的那件,还被掌柜打趣说:“公子眼光真好,这料子最挡风。”
沈怀卿装作漫不经心开口:“你大哥来时不是还给你带了衣裳,怎么不穿?”
顾辞正低头拍掉衣摆上的饼渣,闻言手指一顿。
想起了大哥和他说的话。
‘沈怀卿非要我说这衣裳是我带给你的,你就装作不知情收了吧。’
忽地又想起在千面阁后山,在沈氏夫妇墓碑前时,沈怀卿起的誓。
他不禁发愣。
沈怀卿对他的愧疚还挺深。
“属下...怕弄脏了。”
沈怀卿轻哼,伸手去解自己的披风系带:“矫情。”
披风刚卸下一半,突然被远处一声马嘶打断。
温瑾川牵着两匹马走来,“该启程了。”缰绳抛给了沈怀卿,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再耽搁天就黑了。”
沈怀卿系披风的动作僵在半空,最终若无其事地重新系好。
起身时状似随意地踢了踢顾辞的靴尖:“去把我包袱里的外衫拿来换上。”
顾辞不适:“属下不冷。”
“骨头都在打颤,嘴倒是硬。”沈怀卿强行将人裹住,手指不经意触到他后颈,眉头骤然拧起,“你在发热?”
他顿了顿,声音极轻,“主人没事做吗?您为何...总是在属下面前晃悠?”
沈怀卿冷眼,指尖在顾辞后颈处用力一按。
顾辞吃痛,却见眼前人突然欺近半步:“主人关心自己的奴隶不是天经地义?”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连尾音都带着颤。
沈怀卿自己先被这荒唐说辞刺得心头一绞,手上力道却愈发狠厉,几乎要将那截细瘦的腕骨捏碎。
顾辞不解。
“不是。奴隶而已,不值得主人关心。”
两人若在僵持下去,免不得又要起一番争吵。
幸而温瑾川缓和道:“再不走真要露宿荒野了。”
“我知道。”
沈怀卿头也不回地回应,泛红的眼尾扫过顾辞的唇角,突然嘲讽道:“既然知道自己是奴隶...”他抬手,按住顾辞的胸膛:“就好好数清楚,这里跳了多少下!”
顾辞脸色发白。
从沈怀卿在他身旁坐下那一刻起,他的心跳就再也没能平静下来。
全程跳的剧烈。
能与沈怀卿席地而坐,又挨得如此相近。
是他想了许久梦了许久的奢望。
胸腔里的震动剧烈几乎要冲破肋骨,双手握紧又松开。
原以为他对沈怀卿的情愫能控制住,没想到... ...还是被发现。
沈怀卿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衣料烫着他的肌肤。
顾辞鬓角渗出的冷汗滑至下颌,被沈怀卿突然掐住下巴抬起。
被迫对视的瞬间,他看见对方眼底的挑衅。
对,挑衅。
那双眼睛似笑非笑,眼尾上挑,像是早已看透他所有隐秘的心思,偏要逼他承认。
好似在说:“明明对我心怀不轨,明明对我用意龌龊。”
“还装什么不在乎?”
他的呼吸一滞,几乎要落荒而逃。
可沈怀卿偏偏不放过他,指尖拨弄着地上的草叶,动作很慢又感觉很刻意,故意在无声地嘲弄他的狼狈。
原来,他自以为藏得极好的情愫,早已被对方尽数看穿。
沈怀卿笑着开口:“没关系的顾辞哥哥,你不用忍。”
顾辞眼皮发颤,咬牙。
对面之人说的话一下下剐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
沈怀卿翻身上马,俯身朝顾辞伸手。
“上马。”
顾辞盯着那只手,觉得喉间腥甜。
“主人明知我对你心思不纯,您这般对我,不觉得太过分了?”
沈怀卿深吸一口气:“过分?我担心你是过分?”
“您对我不过是三年来的愧疚,或者说是您刚来顾家时对我的依赖。既然与我对你的...不一样,又何必让我多想。”
顾辞自嘲闭眼,随即睁开与沈怀卿对视:“您把我的不堪...全都摆在明面上...就不能...给我留一点尊严?”
沈怀卿头疼。
他实在不想再听下去。
俯身探身扣住他手腕,发力将人拽上马背。
温热的胸膛贴上后背时,顾辞浑身一颤。
沈怀卿立刻用披风将他裹住,下颌抵着他肩头嗤笑:“我说过顾辞哥哥不要揣测我,我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认定我对你是愧疚?是依赖?”
顾辞身子僵硬,他有些没听明白这段话。
沈怀卿也不着急解释,“连坐稳的力气都没有,还想自己骑马?”
他故意收紧手臂,感受到怀中人绷紧的脊背,笑的有些恶劣。
不远处的温瑾川无奈摇头,轻叹:“这两人...”
十七也跟着笑了笑,下意识的感叹了句:“沈阁主比你还奇怪。”
温瑾川挑眉,故作生气道:“嗯?”
十七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低头。
“哪里奇怪?”温瑾川转头语气放软。
十七犹豫片刻,还是老实道:“刚来千面阁时,沈阁主对顾辞分明厌恶至极。这才三月不到,就...就感觉变了个人似的。”
温瑾川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又问:“那我为什么奇怪?”
“你不奇怪...”十七急得耳根发红,“我是顺口胡说的...”
温瑾川低笑,揉了揉他的发顶:“傻十七。”
不远处,沈怀卿已策马而来。
“走啊,愣着做什么?”
沈怀卿扬鞭指向官道,却在低头时不着痕迹地蹭过顾辞发顶,“天黑前得赶到驿站。”
马蹄声震得胸腔发麻,顾辞恍惚觉得心跳声比这还要响亮。
“抬头。背都要坨了,还低着做什么。”沈怀卿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顾辞刚仰起头,沈怀卿又说道:
“这三年我确实对你有愧,但... ...”
心神不安的顾辞,出声打住:“主人,别说了。”
沈怀卿不听,准备继续开口。
顾辞立即唤道:“沈怀卿...住口。”
带有怒意的语气,沈怀卿这才闭了嘴。
停顿半响说道:“遵命,顾辞哥哥。”
突然的一句话让顾辞更加呆滞。
“你...”
“嘘...”沈怀卿忽然贴着他耳边低语,“看前面。”
前方官道拐角处,一队商旅正在前行。温瑾川勒马回望,朝他们比了个手势。
沈怀卿点头会意。
温瑾川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他眯起眼睛看向前方商队:“你们看那些板车上插的旗帜。”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每辆板车上都竖着一面旗帜,正中绣着个斗大的杨字。
“杨太守?”十七猜测。
温瑾川颔首:“很有可能是杨太守麾下的商队。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探探路。”
说完,再次轻踢马腹。
他装作迷路的旅人快步追上商队,凑到一个板车旁问:“这位大哥,请问宛城怎么走?”
商队末尾的壮汉随手往前一指:“沿着官道直行便是。”
“多谢。”温瑾川佯装腼腆地挠头,“你们这是从哪来啊?运的什么好东西?”
那汉子突然警惕起来,“小伙子,不该问的可别问。”
温瑾川眉毛微挑,但面上一副恭敬。
“大哥说的是,我便不打扰各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