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楼。
姜梨看着床榻上昏睡不醒的人,眉心愁绪越攒越多。
小桃敲门进来,见状鼻头一酸。
“姑娘,两辆马车奴婢都谈好了,一应物件这两日也备得差不多,咱们明日就可以动身了。”
姜梨轻轻点头 ,又忽然望向小桃,“你想好了吗?跟我去建阳,以后再也不回这里。”
小桃急进几步,快速点头,“不用想,姑娘答应老夫人了,姑娘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伺候。”
顿了顿,苦笑道:“反正我也不是京都人,自小被辗转卖过来罢了,没有什么好留念的。”
“好,那以后你就跟着我。”
“奴婢多谢姑娘!”小桃抿唇,眼里笑出泪花。
然而翌日,城门却突然封了,不许进亦不许出。
谈好的马车关在城内,有那么一瞬,姜梨甚至都怀疑是不是陆悬故意阻拦。
待寻得揽月楼的伙计问清楚缘故后,方晓得,只这么两日,京都的天,应该说大乾的天都变了!
太子殿下发癫,好端端竟然地给皇上下毒。
被发现后,又伙同皇后娘娘,将太子府亲卫同宫里的侍卫亲军联合起来,意图逼宫谋反。
万幸,殿前司禁军殊死抵抗,两相现在在第二道宫墙对峙。
太子下令京都戒严,在无法确定各地来“护驾”的军队是敌是友前,一律不准入内。
“姑娘,这,这太子是疯了吧。”小桃听得一愣一愣,“他都是太子了,做什么还要谋反?!”
“谁说不是呢。”姜梨也有些懵。
这情形,除非是遇到极端情况,否则她不认为以赵琅谨慎隐忍的心性,会突然冒这么大的险。
可齐王自打建阳茶改失利,后又因为陆修元的关系,被冷落许久。
剩下的晋王、康王平日都不显山露水,庸庸常常,并不突出。
所以,只要赵琅沉住气,坐板凳等着皇上咽气,顺理成章就能上位,现在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解。
她现在只想回建阳。
再等等,这种逼宫,两方坚持不了多久。
一旦赵琅突破第二道门,进入内庭防卫,那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若在此之前,有外面的军队及时赶来护驾,赵琅也很可能一败涂地。
然而翌日,姜梨站在揽月楼五层的围栏上远远望去,看到一眼望不到头的铁骑踏尘向城门口去时,知道一切已成定局。
完了,赵琅完了。
她转身回屋子里,让小桃继续收拾行装。
不出意料的话,明日应该就会开城门。
*
陆悬缓步从大理寺牢走出,好些日子没见日光,他抬头眯眼看去。
笔耕满面雀跃等在马车旁,见人出来,忙放下马凳。
“墨白呢?”陆悬进到马车里,沉声问。
“一身的血腥,怕您见着冲撞到,非要先回去漱洗。”笔耕昂着脖子。
说到墨白,眼里是掩不住的自豪。
他年纪还小的时候来陆悬身边,墨白负责训练他们那一批,待他格外的好,是亦父亦兄的存在。
陆悬轻扯了下唇,撩开帘子望向马车外。
长街上人很少,想来百姓心里还有所顾忌,害怕这一出没完全结束。
放下帘子,他往后靠去。
极度的兴奋,手掌都隐隐颤抖。
阿梨,我出来了。
我很快就会去找你。
回府沐浴更衣,涤清尘晦之后,陆悬在书房见过墨白,而后又进了趟宫,才于傍晚出了城门。
姜梨掖好被子,又让小桃往火炉里加了两块银炭,才出了去,走到隔壁推开门。
屋子里黑黝黝的,冷风从洞开的窗户吹进来,扑到姜梨面上,她不由自主颤栗了下。
窗边站了人,背着身,个子很高,长发被风吹起,借着外面的天色,她能瞧清男人束发的金冠。
吱——呀——
陆悬掩上窗,转过身,“好些日子没见到阿梨,想到要看到了,太兴奋,开窗户吹吹冷风冷静冷静。”
“阿梨你呢?高兴吗?”
姜梨沉吸一口气,跨步进入,随手推上门,“陆悬哥哥是怎么出来的?”
“看来阿梨不是很开心。”陆悬轻笑一声。
门窗皆闭,这下屋内彻底漆黑一片。
姜梨凭记忆摸索着想走到桌边点灯,然后脚下才动一步,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瞬间把她推靠到门上。
陆悬呼吸急促,捏着她的下巴,吐息近到喷薄到她脸上。
“为什么不来看我?”
姜梨皱眉,默不作声。
“为什么?!”手下用力。
姜梨吃痛,“陆悬哥哥分明很清楚,为什么还总是问?”
“因为我不相信你一点心都没有,我还卑微地祈盼你有什么难言的隐情!”陆悬低吼,松开手,转而双手托住她的脸,“你看看你面前的男人,被你弄疯的男人,怎么能这么无情?”
低头看向她心口处,“这里的是什么,石头吗?!”
“你明明知道我可以为你去死的,为什么连我死前的愿望都不愿意满足?”他声音转低,呢喃一般,“我只是想要再看看你而已。”
“看了之后呢?能改变什么?”姜梨蹙眉。
她有时候真的很不能理解他。
既然愿意为她死,那就去死好了,为什么还总是想其他的。
她去看他,就能改变她想他死的决定吗?
饮鸩止渴而已。
“是不能改变什么,只是我想你。”陆悬扯唇,眼里是苦涩的笑,“阿梨永远都无法体会到这种心情。”
“见不到就渴望的心焦,想时时刻刻看着,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都好。”
拇指在她软嫩的唇上摩挲,他神色痴狂,“我就是,在牢里的每一息都在想你。”
“幸好进去之前,衣服上熏了甘松和蔷薇的香,想到受不了的时候,就蜷缩起来,闻着香气,想象阿梨你就在身边,才好受一点。”
后来那香气越来越淡,他的心也就越来越难受,最后无法忍耐,才让笔耕去找她。
却没得到她任何回应,只有她要离开京都的消息。
“阿梨不来见我,我只有来找你。”
话音刚落,吻落到她唇上。
触及的刹那,一点火星掉落到油面上,大火顷刻间烧成一片。
陆悬扣住她的后颈,急切吻着,恨不能把她的舌尖,她身上的香气,还有她的灵魂,一并吞进肚子里。
心脏疯狂跳动,身体每一块肌肉绷死,张力满蓄。
再也忍不住,他伸手扯开她的衣带。
……
一盏油灯晕出昏黄的光,照亮整间屋子。
衣衫散落一地,陆悬端水饮了一口,又托起姜梨脊背,亲口喂到姜梨嘴里。
姜梨浑身绵软无力,想推拒,那力道小得如同挠痒痒。
陆悬轻笑,握着她的手,又强迫喂了两口,才自己一饮而尽,随意把茶盏搁置到床头矮几上,自己翻身上去,重新把人抱进怀里。
“累了就睡会儿。”陆悬亲她鬓角。
姜梨侧头,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哥哥是怎么鼓动太子殿下造反的?或者说,他有什么把柄在哥哥手上吗?”
“太子殿下?”陆悬嗤笑了声,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姜梨瞬间睁大眼睛,“怎么会?”
“怎么不会,皇宫里头腌臜事可太多了,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势地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陆悬瞧她眼睛溜圆的样子可爱极了,忍不住亲了又亲。
“他得知自己的身份,害怕暴露,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谋反,说不准就上位了。”姜梨声音轻缓。
又望向陆悬,“那你呢?护驾的援军是哥哥的人?”
“真聪明!”陆悬抱着人蹭了蹭,“是北境陈铭扬军队的一支,我的人通风报信,领着他们来护驾,我自然有功。”
姜梨没再说话,侧趴着,安安静静,无比乖巧的样子。
陆悬看不清她的脸,伸手把她脑袋拨弄转正,定定望了许久,柔声道:“阿梨,就让我这么陪着你好吗?”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跟你去建阳。”
“不成亲也可以,哥哥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姜梨眼睫轻轻眨了下,目光落在他胸口。
那里烫伤的疤痕已经愈合,新生的皮肤错综横亘在上面,一眼看上去仍旧可怖。
“阿梨?”陆悬低声唤道。
姜梨终于伸手,环住他的腰。
陆悬心口激荡,迅速在她额角亲吻了下。
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她愿意主动亲近,对他而言,已经是极好的开端。
没关系的,他可以等的。
就像当初抽到的那支签,迟成。
只要能成,多迟都可以。
翌日。
姜梨自然走不成。
小桃大约也猜到原因。
早上她开门端水,见隔壁房陆悬走出来,吓得差点晕在当场。
眼下看姜梨眉目淡淡,想关心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想问什么就问。”姜梨拨弄火钳,火盆里埋了几个地瓜,屋子里浓香四溢。
“……姑娘,三公子他,他是不让您走吗?”小桃期期艾艾,蹲到旁边。
姜梨瞥她一眼,又挪回视线继续翻弄,“倒也不是,就是——”
就在说话的间隙,火钳挑开上面的炭,一个火星子炸出来,直扑小桃身上。
小桃吓得屁股点地。
那火星子蹭着她的下巴掉到胸口的衣襟上,瞬间烫穿衣服,小桃痛得张口欲叫,想到床榻上沉睡的老夫人,又死死抿住。
姜梨连忙起身,一把扯开她的衣服,捏着小炭粒甩开。
“怎么样?”她急问。
话音刚落,目光忽然定住。
“我家笑笑自小生得喜庆可爱,只比姑娘您差那么一丁点儿。”周妈妈边纳鞋底,边伸出尾指比划。
小姜梨趴在栏杆上,比旁边花盆里的牡丹高不了多少,她嘻嘻笑道:“那她现在长大了,还会和以前一样吗?”
周妈妈放下手,叹了口气,“谁知道呢,我都多久没看到她了。”
姜梨直起身子,“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周妈妈你告诉我,阿梨帮你找她去。”
“特别?”周妈妈望向虚空某点,回忆的样子,“她锁骨上并排生了两颗小红痣,她自己说是白瓷碗里盛红豆。”
白瓷碗里盛红豆,她一直记得。
后来逛遍了建阳的妓院红楼,连画舫里的歌女乐姬都没有放过,仍旧没有找到。
而眼下,就在小桃身上,她看到了。
“没事儿,红了点而已。倒是姑娘您,怎么能用手捉呢?奴婢瞧瞧您的手。”小桃掩住衣襟,去捉姜梨的手。
姜梨细细看她秀气的眉眼,轻声道:“天意啊……”
真的是天意。
周妈妈以命救了小桃的命,谁知道,竟救回自己苦找多年的女儿。
兜兜转转,命运里失去的,又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然而,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却再也无法看见。
“什么天意?”小桃见姜梨指尖无异,松了口气。
姜梨弯唇,笑着道:“没事。小桃,我给你换个名字可好?”
“好啊。”小桃眸露欢喜,想到自己名字,又不由咬牙切齿,“小桃小桃,小时候给我取名的人是又多喜欢吃桃子!”
姜梨失笑,“笑笑,笑口常开的笑,以后叫笑笑好吗?周笑笑。”
小桃弯到一半的嘴角,小心翼翼地落下,“姑娘,为什么姓……周?”
“周妈妈没有孩子,我做主,把你过继给她,往后清明扫墓、新岁烧纸,只要你活一年,一年都不许落下,你可愿意?”
小桃眼里裹泪,重重点头,“愿意,奴婢愿意!”
周妈妈救过她的命,她一万个愿意做她的女儿。
她原是无根的浮萍,从今往后,终于有了归依的地方。
“等你跟我回建阳,我再给你重新办个户籍,你就是良民。”姜梨站起身,拿钳子挑出地瓜,“你若愿意跟我,就跟着我,若不愿意,我帮你置办个小院子,随你怎么生活都成。”
“奴婢愿意跟着姑娘!奴婢不要什么院子,就跟着姑娘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小桃跟上去,又低声补充了句,“只要姑娘不嫌弃,奴婢一辈子都跟着姑娘。”
姜梨动作顿住。
她想念松枝了。
当初姜家出事,仆从散尽,松枝也是这么说的:我就跟着姑娘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只要姑娘不嫌弃,奴婢一辈子都跟着姑娘。
这么好的小丫头临了连一具尸体都没落下,她被烧成灰烬。
所以,怎么能不恨了?
“随你,你愿意跟就跟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