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变以惨烈收场。
所有参与的人,除了皇后和赵琅,全部被当场斩杀。
血水细泉一样钻入第二道宫门外每一块地砖的缝隙,听说千百名宫人用了足足三天三夜才刷洗干净。
而那碗掺了毒的人参鸡汤,皇上虽饮得不多,但他本就因常年服用丹药,身体亏空过甚,加上被太子身世以及谋反之事刺激,一下子病倒,缠绵龙榻数日,如今已是药石无医。
文德殿外,北风卷着冷雨呼来啸去,廊檐下的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
品阶稍低的官员跪在外面,雨水浸透衣衫,冻得他们瑟瑟发抖。
陆悬疾步从这些人身边掠过,宫人举着明黄色的伞替他遮挡,他抬手推掉,加快脚步。
刚到门口,便听得里面突然爆出轰鸣般的哭声,旋即一道尖细嗓音喊道:“皇上……殡天了!”
他飞快望进去,地上乌压压跪了一片。
所有人俯趴着,肩背耸动,嚎哭不止。
最前面的是齐王、晋王和康王,齐王整个人被抽去魂魄似地瘫跪着,康王满脸糊泪,扑在龙榻边哽咽不停。
晋王也极为悲痛,但除此之外,眉眼却又隐着难言的兴奋。
陆悬望过去,同他对视一眼,眸中闪过只有彼此知晓的深意。
太子谋反之日,所有人锁门闭院,而晋王,一改往日胆小怕事模样,率王府亲卫在城门口同反军对杀,后开城门迎入援军,这才彻底平叛太子谋反之计。
这一举措,自然让皇上大为感动,亦让朝廷官员刮目。
但圣心难测,皇上是传位给从前宠爱、现在失宠的齐王,还是一直黯淡,关键时候才显露头角的晋王,不到最后关口,谁也无法确定。
为以防万一,他事先说服晋王做好最坏的打算。
护驾军队撤离京都后,并未就此离开,就在京郊三十里外,随时听他调遣。
一旦齐王继位,那便……血洗皇宫,强行改朝换代!
幸而,皇上最后选了晋王,免了一场血腥屠杀。
至于缘由,陆悬扯唇冷笑,只怕齐王从一开始就不在储君的名单里。
作为太子磨刀石的存在,皇上纵容齐王底下各种势力壮大,若放任其继位,只怕还会出现下一个陆修元。
只是皇上不知,晋王同自己亦早有勾连。
正想着,一个小宫人急匆匆跑过来,朝他耳边低语了句什么。
陆悬瞬间变色,脚下打了个转,竟直接往殿外走,比来时的速度还要快。
绦紫官袍的边角擦身而过,廊檐下跪着的官员不由心中起疑:怎么呢这是?
要知道皇上病重,事关皇位更迭,他们这些人已经在宫里守了一日一夜,生怕其中出什么差池或变故。
陆悬作为内阁大员,来迟了就算了,怎还没进去就走了?
陆悬心急如焚,哪里还管得了这些。
笔耕让人传信,说就在半个时辰前,姜梨祖母死了。
一想到姜梨现在在哭,他哪里还待得下去,便是回头要问罪,那便问罪好了。
冷雨噼里啪啦往下倒,石板上水流哗啦啦地流淌。
没一会儿,陆悬的披风、靴子全打湿了。
宫人撑伞小跑着跟在旁边,试图给他遮蔽。
陆悬行走如风,很快把他甩下,披着雨冲出宫墙。
宫门外,一辆挂着风灯的马车停在那儿,笔耕翘首站在雨幕里,瞧见前头黑幕下,隐约有个高大身影极速往外赶,连忙迎到宫门口。
“安排人过去帮忙操持了吗?”一看到笔耕,陆悬立马问。
笔耕把伞移过去,“安排了,不过叫姜姑娘打发了。”
陆悬脚步微顿,挂着雨水的脸看起来格外冷峻,他抿了抿唇,没说话,大步跨上马车。
早几日他便让人秘密张罗这事,就怕到时候姜梨伤心难过,不知所措。
但显然,她并不希望他插手。
在马车内换了衣衫,绞干头发,他往后靠上车壁,满腹担忧。
然而不可否认,内心却又有极其微妙、极度卑劣的欢喜。
姜老夫人死了,阿梨就剩一个人了。
他会陪着她、照顾她、爱护她,从今往后,他们会成为彼此最亲近的人。
皇上驾崩,这个时候出城其实并不容易,毕竟谁知道是什么人出去,又会招进来什么人。
只不过,今夜守城的早就换成他和晋王的人,就预备着随时点狼烟让京都外的军队进来。
因而,无人敢拦他。
一路冒雨疾驰,行到揽月楼门口。
未等马车停稳,陆悬已飞身下来,脚下飞快冲进大堂,拐上楼梯。
待上到雅间门口,整个人又猛地定住。
里面很安静。
他握紧手,心脏急跳,有些犹豫不敢推门进去。
不想见他的吧?
现在阿梨应当是不想看到他的。
可他实在担心,担心她伤心时无人可依。
手搭到门框上,正要去推,却忽然,门从里面拉开。
是小桃。
两眼红肿如核桃,看到他时竟没有丝毫惊讶,只抽噎着小声道:“姑娘说了,她想好好陪老夫人最后一程,请三公子成全。”
陆悬迅速侧眸望向屋内,隔帘挡着内室床榻,只能隐约看到一道纤细背影跪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她还好吗?”
小桃心里已认姜梨作主子,姜梨没交代的话,她自然不答,往后退开半步,迅速掩上门。
陆悬身形微动,想拦又硬生生克制住,最后握紧拳头垂下头,逼着自己往后退开一步,就这么站在门外陪着。
明明前一刻还要血洗皇都的人,这一刻却又……
笔耕远远瞧着,忍不住叹气。
“姑娘,已经说过了。”小桃跪到姜梨身后,小声禀告。
姜梨握着姜老夫人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嘴角微微勾着,是浅笑的样子。
然而眼泪却不停地、静静地往下淌。
祖母说:不要哭,她是去找爹娘去,她欢喜,阿梨也要欢喜。
所以,她必须得笑。
可还是好难过,难过到想跟着一起死掉。
她没有亲人了。
从今往后,天大地大,她姜梨真的是彻彻底底的孤女了。
祖母总担心她是自己的累赘,可怎么能呢?
她是祖母啊,是摇着摇篮、哼着曲儿把自己摇大的人。
从爹娘烧死,亲族倾轧,姜家败落,她斩断所有懦弱的、无用的情绪,连同怜悯、同情,甚至欢喜、伤心,一心一意去报复。
她对这个丑恶的世界失望透顶!
只有祖母、松枝、周妈妈,是她心底最后的柔软。
她们在,即便她走在无尽黑暗的荆棘之路,也知道回头定有一盏灯,定有人在等着她。
但以后没有了。
再也不会有了。
姜家,只剩下她一个。
揽月楼外,雨还在拼命往下倒,砸得屋檐瓦砾噼啪作响,像是要把天地砸烂。
陆悬等在外面,心里插着根寸寸燃烧的线香,火星每往下挪一点,他便焦急一分。那燃尽的灰会掉到心上,烫得心脏直哆嗦。
一直到天光大亮,雨线转细,雅间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姜梨始终没出来。
陆悬在开关的间隙,瞧见里头生了火盆,在烧纸钱,姜梨仍旧跪在那儿,肩背削薄。
一夜了,她身体本就弱,怎么受得了!
他眉头皱紧,却又无可奈何。
一直到第二日清晨,笔耕劝他吃些糕点,被他推开,门才终于又开了。
陆悬飞快抬头,对上姜梨苍白的小脸。
她眼中血丝密布,殷红一片,眸光鲜少地迟钝,就连一向红润的唇都惨白到毫无血色,身上麻衣更衬得整个人形销骨立。
“阿梨……”他迅速上前想扶。
姜梨抬手轻挡,什么话也没说,只侧身道:“让他们上来吧。”
小桃窜出去,飞快下了楼梯。
陆悬知道这是要把尸体弄出去下葬了。
“……阿梨,让哥哥帮你,好吗?”他站到近前,心疼地看着她尖削的下巴。
姜梨扶着门框又进了去,一言不发。
这是拒绝的态度。
陆悬深吸一口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跟进去,在距离她两臂远的地方站定。
床榻上,老夫人衣衫簇新,发髻整齐,环配一应俱全,就连面上都化了浅淡的妆,像睡着了一样。
显然,姜梨很认真很仔细地打点过。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亦步亦趋地陪着。
有人上来把老夫人背下楼,放到备好的棺材里。
鼓乐班子一敲,纸钱飞扬,马车驮着棺材缓慢行进,四五个脚夫随在左右。
姜梨紧紧跟在后面。
下过雨,山路崎岖淋漓,好几次马车打滑往后退,她差点跟着摔倒,好在陆悬眼疾手快扶住,才幸免于难。
即便这样,她还是丢开他的手,摇摇欲坠地跟上去,在烂泥里艰难行进。
陆悬望着,好几次想冲上去,想把人拦腰抱起,最后还是咬牙忍住。
姜梨一直很平静,好像所有的难过不舍,在这两天一夜随着眼泪流尽了。
直到马车停下……火把点燃,火舌舔舐到姜老夫人的衣袖。
“阿梨!”
陆悬飞快上前,把人扯进怀里,心脏吓得差点停摆。
方才那一瞬,她竟满脸是泪,恍惚着上前想去扑火。
“……不要。”姜梨喃喃,身体发软,泪如雨下。
“阿梨,阿梨……”陆悬双臂环得死紧,一下又一下亲吻她鬓角,试图安抚她,也试图安抚自己。
火越来越大,枯枝干草被烧得吱呀作响。
终于,在火光完全吞噬掉姜老夫人的尸体时,姜梨再也承受不住,瞳孔放大,惊恐出声:“祖母!!”
那一瞬间,她想到她爹、娘,还有松枝。
所有她在意的人,都在火中……化为灰烬。
天旋地转,意识被割断,她掉进无尽黑暗中,无力挣扎。
陆悬面色大变,再顾不得其他,拦腰把人抱起往林外冲。
*
姜梨大病了一场。
那日晕厥之后,她高热不退,呓语不停,一直到三日后才逐渐清醒,然而人还是浑身无力,精神不济,一直卧榻休养。
陆家新宅。
有婢女脚步轻巧地进了屋子,朝床榻这边探了眼,见人还安静躺着,小心翼翼地把汤药搁到条案上。
另有人拨弄火炉,让火生得更旺些。
动作都极轻,生怕吵醒她。
姜梨忽然转过身,幽黑眸光望向两人。
“夫人您醒了。”婢女眸露喜色,上前欲扶她起身,“刚好药差不多温热。”
“谁让你喊夫人的?”姜梨凉目看向她的手。
婢女被她目光慑住,没敢动弹,“……大人说您是这院里的女主人,所以……”
姜梨弯唇。
婢女以为她欢喜,心口一松,忙把药端上前,“夫人您趁——”
谁知姜梨瞬间变脸,随手一挥,打开药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