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微微松开她的手,“祖母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打算?他姓陆,他是陆修元的孙子。光这一点,我就不可能同他在一起。”
不仅如此,他毁了林亦之的手足,害了楼先月的命。
甚至差一点,差一点就骗过她!
若是那样,她就再也见不到祖母,一辈子就那么痴痴傻傻地过下去。
况且,她答应过楼先月,会送他下去见他。
“阿梨当真……一点也不喜欢他?”老夫人空洞的眼睛望向她。
一个男人为女人做到这个地步,这世上恐怕少有女人能不为所动吧?
何况陆悬身居高位,相貌也生得不俗,实是旁人眼中绝佳的夫婿之选。
“不喜欢。”姜梨斩钉截铁地答。
老夫人叹了口气,“罢了,我只是怕万一我……留下你一人,往后可怎么办?”
姜梨抽出她手心紧攥的帕子放到一边,“祖母,即便有那么一天,您也不用担心,阿梨有手有脚有脑子,不靠任何人也能很好地过这一生。”
她接过小桃递上来的干净帕子,替老夫人细细擦手,“话说回来,这世上又有谁能靠一辈子?”
“便真有,万一他早死,怎么办?”
“把命和运握在自己手里,最安心。”
“所以您放心,您要做的就是多陪我一些时日,其他的,阿梨心里有数。”
老夫人的手从僵硬逐渐变得松软。
确实,她的阿梨从来不需要她费心,她有七窍玲珑心啊。
想了想,又问,“那他,那陆悬那边你打算怎么办?祖母觉着他不像是能轻易打发的样子。”
姜梨无声冷哼了下,“很快就能解决,您别担心。”
安抚老夫人睡下后,她才把小桃拉到一边,“祖母同你说什么了?”
小桃又忍不住掉眼泪,“老夫人说……说她万一死了,叫奴婢一定跟着您,伺候您,照顾好您。”
姜梨抿紧唇,纤柔身子静静站着,远远瞧着,有些孤零零的可怜。
“姑娘,老夫人是不是快……快不行了?”小桃眼泪掉得更凶。
姜梨身形晃了晃。
是,祖母她……快不行了。
翌日,又是一个雪天。
老夫人吃过药后陷入沉睡,姜梨抱着她的手坐在床榻边,口中哼着儿时的童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直到晌午过后,她才走出来。
却不想抬眼便见男人候在门边。
“哥哥怎么又来了?”她面色冷淡,推开隔壁一扇门,径直走到架子边净手。
“来接阿梨。“陆悬走到她身后。
姜梨随手丢了帕子,“接我?接我去哪里?”
像被一记重拳击穿喉咙,陆悬只觉嗓子发疼,口中发苦。
他忍不住伸手去抱姜梨,“阿梨,别这么对我。”
别对他那么冷漠,他很难受。
姜梨动弹不得,于是软声道:“陆悬哥哥慌什么,阿梨只是要照顾祖母而已。”
“……只是这样吗?”陆悬转到她面前,目光急切。
姜梨似笑非笑,“那不然呢?”
陆悬被她随意的态度刺到,默了片刻,才哑声开口,“所以,你还会回到我身边的,对吗?”
姜梨弯唇,没有应声。
陆悬定定望着,眼眶发热,脊背发寒。
骗子。
哄骗他的!
她不需要他了,连演都不屑用心演。
心被掏空,失落落的,他迫切地想要有什么填满。
目光不由自主落到她唇上。
“阿梨……”把人抱起,放到软榻上,他重吻而下,心跳狂乱得要蹦出来。
外面琼雪纷飞,几片雪花被风吹着,卷到微敞的窗棱上,瞬间被屋子里的暖气融化,留下湿答答的印记。
姜梨任他纠缠片刻,忽然伸手抵住他胸口,“够了。”
陆悬抬头,幽深双眸含着水气,“……阿梨。”
不够,他觉得不够。
“我一会儿还要去祖母那边侍候,哥哥先回去好吗?”姜梨并不理会,站起身背着他整理衣衫。
然后头也不回,直接往门边走。
陆悬握紧拳头,唇线抿得发白,心不断下坠。
“阿梨想好要怎么对付我了吗?”他忽然站起身,目光死死盯着她秀美的侧脸,“已经想好了是吗?”
姜梨定住脚步。
“要我死吗?”陆悬走近,转过她的身子抵在门上,眸色疯狂,“什么时候?给我个期限。”
“陆悬哥哥胡说什么呢?”姜梨小脸平静。
“没关系的,只要是阿梨想要的,我都会满足你。”伸手抚摸她的脸,陆悬贴近,极力压下满腔激烈的情绪,“告诉我,还有多久?”
我还有多久就要完完全全失去你!
屋外大雪如席,屋内空气凝滞。
姜梨默了瞬,踮脚碰了下他的唇,软声道:“哥哥整日瞎想,不乖。”
又嫌弃般扯他的衣襟,“衣服没换,昨夜没回去?”
“……嗯。”
“不会是在外面等了一夜吧?”
“……是。”隐隐委屈的声音。
不想离开她。
新置的宅院如果没有她,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在里面待下去。
“哥哥现在回去,好好沐浴、更衣、熏香,等晚点祖母睡下之后,阿梨就过去找你。”姜梨眉眼弯弯,看起来格外灵动。
“真的?”
姜梨点头。
陆悬眼中瞬间迸出喜色。
看他这样,姜梨又歪头笑着补了句。
陆悬耳尖泛红,目光却没有闪躲,“……好。”
姜梨转身拉开门,推他下楼梯,“快回去。”
陆悬扭头看她巧笑倩兮的样子,尽管心底对她突然转变态度隐隐不安,然而迫切想要同她重归于好的心情,还是强烈到轻易盖掉这一切。
或许有那么一丝丝可能,她可怜他,同情他,愿意留在他身边呢。
飞快回了宅院,沐浴、更衣,还熏了新制的香。
是甘松和蔷薇混合的味道,有她身上的味道。
他坐到圈椅上,取出锦匣里的双鹤玉佩望了阵。
当初姜梨杀他的时候,用这玉佩把他引到溪水边,自那以后,他一直没有机会再送回去。
他已经打定主意,待晚点她过来,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还回去。
这是定情信物,她说的。
“大人!”
突然,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陆悬皱眉,“何事?”
“大理寺来人,说有人密告您杀害陆家几位老爷还有李家小公子、林家二姑娘!”
陆悬猛地站起身,面色唰地一下白透。
只一瞬,他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胸腔绞痛,喉咙发痒,一口血喷涌而出。
他愣愣望着手心里的玉佩,突然惨笑出声。
又骗了他!
他方才还在想,要把玉佩送还给她,她若不愿收,他便跪下来求她。
卑微到这个程度,还是被她轻易抛弃。
笑话,他陆悬就是天大的笑话!
大理寺官差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
没人见过谁癫狂成那样!
身形高大、面貌俊美的男人,双手捂着脸,一时大笑一时痛哭,疯了一般。
*
当朝内阁大员被关进大理寺密牢,瞬间在朝中掀起巨澜。
尤其陆悬杀的那些人,还都是和他沾亲带故的,怎么不叫人惊骇。
暗地里传他丧心病狂,是杀人狂魔。
当然,也有不少人上书声泪俱下地说是诬告,是有人居心不良想害他!
这些人自然是陆悬门下。
张正禾很烦恼,此前因陆家六老爷的死,他被陆修元借故贬谪,在陆修元死后,又被升调回来继续做大理寺卿。
本是天大的喜事,谁知道回来第一桩大案就碰上陆悬。
要说陆悬进狱之后的态度可谓万分配合,配合到让人觉得他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陆修元流放后,他虽然名声不太好,可到底还是内阁大员,手握权柄,也没人敢当着面蛐蛐他,怎么现在就一个辩解都没有?
陆家流放也就算了,李家林家尚且还在朝为官,这都是能周旋的,最重要的是太子在施压。
陆悬若沉默不语,这案子按死了,他可就真没命了。
大理寺牢。
外面寒风凛冽,里面冰冷彻骨。
最里面那间,正是当初关押陆家六老爷的地方。
陆悬靠坐在墙头,依旧是在宅院里换过的那身衣服,只是数日未曾更换,衣衫难免褶皱,加上他面色苍白,唇瓣干涸,显出几分颓然和狼狈。
手里的双鹤玉佩在被带走的那日磕碰到,一只鹤断了翅膀。
他怔怔看着,突然拧眉,满目痛苦地往后靠去。
第几天了,他几天没有看到她了?
有时候真恨不得失忆,或者直接脑子坏掉!
这样就不用一面因她的无情而痛苦不堪,一面又疯狂地想她。
她一定很高兴,报了仇,也摆脱了自己。
然后呢?
姜老夫人一死,她定然就会离开京都,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回来。
而他,他会什么时候死?
大理寺的案子一向繁多,像他这样的官员犯得事,至少还要再拖上几个月。
他死的时候,她大概已经走了吧。
她以后会怎么过?
回建阳,还是四处游山玩水?
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能过得很好。
会……忘了他吧?
她一定会忘了他,会遇到其他男人。
她那么聪明,又生得美,没有男人会不喜欢,每一个男人都会把她捧在手心。
他们会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会同吃同睡,会生儿育女,相携白头。
会不会在闲谈的时候,说到曾经在京都有个男人爱她如狂,为她变成疯子?
会一起轻嘲,然后毫不在意地把他抛在脑后。
去死!!
他忽然脑袋用力往后撞了一下,试图抑制自己满心的嫉妒!
对,他嫉妒地要命!
恨不能把那个莫须有的男人生吞活剥了!
正此时,一道轻浅的脚步声在牢门外响起,抽回他差点失控的心绪。
“大人。”
陆悬望过去,眼睛倏地一亮,迅速起身走到栏杆边,“怎么样?她什么时候过来看我?”
昨日他实在忍不住,笔耕来探望的时候,他吩咐他去揽月楼找姜梨,求她来看看他。
她要他死,他可以死。
但他想见她,想在死之前每一日都能见到她,哪怕是一眼都好。
笔耕微微垂眸,不忍看他发丝散乱,热切期盼的样子。
“……她怎么说的?”心往下坠,陆悬抓栏杆的手骨节突出,忽然伸出去用力攥住笔耕的衣领,低吼道:“快告诉我,她怎么说的?!”
“姜姑娘她……她根本就没有见属下!”笔耕抬头,眼里含泪,“大人,属下在揽月楼等了一日一夜,姜姑娘什么表示都没有。”
喉咙开始发痒,有血腥气在口中溢开,陆悬用力咽下去,“……她是不是不知道你去了?”
“不可能的,属下让小桃通禀了无数次。”笔耕肯定道。
下一瞬,衣襟被攥紧,他几乎喘不过来气。
陆悬下颌隐隐抽动,眸光似初冬湖面上新结的薄冰,碰一碰,就会碎成一片片。
连他最后的祈求都不愿成全吗?
怎么能冷酷到这种程度?
分明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为了她,才自愿被缚、自愿去死的
否则,即便是赵琅又如何,根本要不了他的命。
“大人,还有一事,”笔耕犹豫了下,接着道:“属下这两日跟着那个小桃,发现她……在城门口找马车夫。”
“姜姑娘她……恐怕是想带着姜老夫人离开京都,回建阳老家去。”
其实这也正常,毕竟人之将死,想落叶归根是很自然的事。
而姜梨那个妖女虽然心狠手辣,但是说孝顺,也是真的孝顺。
那一口血终究还是吐了出来,陆悬踉跄着后退,忽然躺倒在地上。
头脑昏沉,天地倒转,眼前一片漆黑。
“大人,大人!”笔耕吓得猛砸栏杆,外面狱卒听到动静,连忙冲进来把人制住往外拖。
陆悬痴痴笑出声,笑声在阴暗、逼仄的牢房里来回游荡,又冲进他耳膜,就像无数人在异口同声地嘲弄他一般。
她现在就要离开京都?
竟然现在就走。
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揽月楼里哄骗他、逗弄他时,就已经知道是最后一次见他,却还是催着他走,没有丝毫留恋。
她是真的,真的分毫不在意他啊……
可悲的是,即便如此,他还在为她的离开心痛如绞!
闭上眼,眼泪流淌下来。
地面冰冰凉凉,他的心更凉,泡在冰水里般,凉到他浑身打颤。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狱卒开门送饭菜,见他如此,害怕这个要犯死掉,上前推搡,他才缓慢睁开眼。
甩开狱卒的手,他晃悠着站起身走到床炕上,拿起那只残破的玉佩,紧紧握在掌心。
不过来见他是吗?
那他就出去找她!
既然连死都换不来她半点怜悯,他又何必白白去死。
缠上她,像条水蛭一样紧紧缠着不放!
即便她厌恶透顶,也好过她对他视而不见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