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棚户区时,江桃的心情已经比刚进来时好多了。张八一这样的返城知青在她工厂需要多少有多少,他们吃得起苦,也懂得珍惜工作机会。
第二天清晨,江桃特意提早半小时到了工厂。六点五十分,朝阳已经将厂区镀上一层金色。她站在办公室窗前,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目光落在厂区大门口。
七点整,张八一第一个出现在大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接着是三三两两的陌生人,有男有女,年纪都在三十上下,穿着各式各样的旧衣服,但都整洁得体。
江桃数了数,一共九个人。比她预期的要多。
“江厂长,人都带来了。”张八一敲门进来,声音有些紧张,“不过……老马没来。”
江桃放下茶杯:“就是那位宁可饿死也不给资本家打工的?”
张八一尴尬地点点头:“他说……说再考虑考虑。”
“没关系,慢慢来。”江桃整理了一下衣领,“带大家去会议室吧。”
会议室里,八位知青拘谨地坐在长桌两侧。看到江桃进来,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眼神中混杂着期待、怀疑和不安。
“各位请坐。“江桃微笑着走到主位,“我是江桃,桃香食品厂的厂长。首先感谢大家今天能来。”
她环视一圈,注意到一个戴眼镜的瘦高男子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旁边梳着短辫的女青年手指上有长期纺织留下的茧子,最边上那个敦实的汉子虽然坐着,但背部挺得笔直。
“八一应该已经跟大家说了基本情况。”江桃开门见山,“我们厂主要生产方便面,现在有两条生产线,计划下个月引进第三条。需要补充二十名工人。”
她停顿了一下,发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工资待遇刚才八一说了,我补充几点福利:厂里有食堂,每月补贴五元饭钱,做满一年,年底多发一个月工资,工作满三年,厂里帮忙申请住房补贴。”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声。那个戴眼镜的男子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睁大了。
“这……这比国营厂的待遇还好啊。”短辫女子小声对旁边的人说。
江桃听到了,微微一笑:“因为我们比国营厂更需要好员工。”她拿出准备好的表格,“有兴趣的同志可以填一下这个申请表,今天下午就能安排体检,合格的话明天上岗。”
表格很快被分发一空。江桃注意到那个敦实的汉子拿着表格,手指微微发抖。
“有什么问题吗?”江桃问他。
汉子抬起头,古铜色的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厂长,我想问……这个工作……稳定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落入平静的水面。所有人都停下了笔,紧张地看向江桃。
江桃明白他们的担忧。私营企业不像国营厂有“铁饭碗”,说倒闭就倒闭。她想起了昨天在公交车上思考的问题。
“我无法承诺一辈子。”江桃真诚地说,“但我可以保证,只要工厂还在,至少三年内不会无故裁员。如果工厂遇到困难,我会优先保障工人工资。”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我从日本考察带回来的资料。在日本,优秀的企业实行终身雇佣制,把员工当成家人。虽然我们现在还做不到终身雇佣,但我想学习这种精神。”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那个戴眼镜的男子突然开口:“厂长,您说的……是真的吗?”
“周斌!“张八一小声提醒,“怎么这么跟厂长说话……”
“没关系。”江桃摆摆手,“口说无凭,我们可以把这条写进劳动合同。如果有违反,你们可以去劳动局告我。”
这句话似乎打破了最后的隔阂。表格被迅速填好,江桃一一收上来,仔细查看每个人的基本信息。
“周斌……哈尔滨工业大学肄业?”江桃惊讶地看着那个戴眼镜的男子,“怎么没读完?”
周斌推了推眼镜,声音平静中带着苦涩:“学校停课。后来就去北大荒了。”江桃心头一紧。那是整整一代人的遗憾。“你学的是什么专业?”
“机械设计与制造。”
江桃眼睛一亮:“我们下个月要安装新生产线,正需要懂机械的人。你有没有兴趣做技术员?工资比普通工人高15%。”
周斌的眼镜片后闪过一丝光芒,但很快又暗淡下去:“可我……没有毕业证……”
“我要的是能力,不是一纸文凭。”江桃斩钉截铁地说。
体检安排在下午两点。知青们离开后,张八一留了下来。
“江厂长,谢谢您。”他声音哽咽,“周斌是我们那批人里最聪明的,这些年……他过得太苦了。”
江桃拍拍他的肩膀:“去工作吧。对了。”她状似随意地问,“那个老马……是什么情况?”
张八一叹了口气:“马红旗,比我大五岁,当年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俄语说得跟苏联人似的。特别要强的一个人。返城后媳妇跟别人跑了,他就……有点钻牛角尖。”
江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下午体检时,江桃特意去了医院。八位知青全部合格,正在走廊上排队领体检报告。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老马?”张八一惊喜地叫道。
来人四十岁上下,身高足有一米八五,肩膀宽阔得像门板,但衣服空荡荡的,显然瘦得厉害。他黝黑的脸上颧骨突出,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我……我来看看。”老马的声音低沉沙哑,眼睛盯着地板。
江桃走上前:“马红旗同志?我是江桃。”
老马抬起头,眼神复杂:“我知道你……资本家小姐。”
“老马!”张八一和周斌同时喝止。
江桃却不生气:“叫我江厂长就行。怎么,改变主意了?”
老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我……我需要工作。儿子生病了,要钱买药……”
这个曾经宁可饿死也不“屈服”的汉子,此刻佝偻着背,像棵被风雪压弯的松树。
江桃没有立即回答。她看着这个骄傲的男人为了儿子放下尊严,心里既感动又酸楚。
“体检了吗?”她轻声问。
老马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