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的挂钟敲了三下,远处传来推车轱辘滚动的声音。王大姐长久地注视着江桃,眼神渐渐变了。
“江厂长……”她停顿了一下,“我也在那么多厂子干过了,你是第一个自己掏钱给工人看病的。”
江桃苦笑:“我也不是圣人。厂里现在压力很大……可越是这样,越不能让工人寒了心。”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衬衫下摆:“王姐,下午的会你也参加。我想讨论一下调整工资结构的事。”
王大姐跟着站起来,犹豫道:“可是成本……”
“工人好,工厂才能好。”江桃望向窗外,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这不是做慈善,是经营之道。”
王大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两人向病房走去时,她突然问道:“江厂长,要是其他工人知道了这事,都来找你帮忙怎么办?”
江桃脚步没停:“那就帮能帮的。但有个原则——必须是张八一这样真正踏实肯干的。”她转头对王大姐笑了笑,“咱们是做企业,不是开善堂。帮勤不帮懒,这个度我把握得住。”
走到病房门口,江桃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张八一家住在哪里?”
“闸北区蕃瓜弄,那一带都是棚户区。”王大姐叹了口气,“听说下雨天屋里都漏水。”
江桃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但心里已经记下了这个地址。推开病房门前,她最后对王大姐说:
“记住,下午开会时别提我垫钱的事。就说是厂里按规定给的医疗补助。”
王大姐会意地点头。她知道,年轻的江厂长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悄悄改变着这家老厂的规矩。
雨后的蕃瓜弄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江桃踩着砖块铺就的“小路”,小心避开那些积水的坑洼。她今天换了一身朴素的藏青色套装,脚上是橡胶雨靴,但依然与周围低矮的油毡房格格不入。
“江厂长,就在前面那个拐角。”张八一走在前面引路,脸色比前天在医院时好了些,但身形依然单薄得像张纸片。
拐过一道用破木板拼成的“墙”,三排低矮的棚户房出现在眼前。公用的水龙头前排着几个拎水桶的妇女,看到江桃都停下了交谈,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穿着体面的陌生人。
“妈!江厂长来看您了!”张八一在一间用石棉瓦做屋顶的小屋前喊道。
门帘一掀,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出来。她看上去有六十多岁,手指关节粗大变形,脸上刻满皱纹,但眼睛却很亮。
“哎哟,这就是江厂长?”老人想鞠躬,被江桃一把扶住。
“阿姨您别客气,我就是来看看员工,顺便了解一下您家里的情况。”江桃弯腰钻进低矮的门框,屋内景象让她心头一紧——
不到十平米的房间被一道布帘隔成两半,外间摆着一张折叠桌和两把旧椅子,里间隐约可见两张窄床。墙角堆着几个纸箱,想必就是“衣柜”了。唯一的电器是桌上那个小小的收音机,用红布仔细盖着。
“您坐,您坐!”张母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椅子,“八一,快烧水!”
“不用麻烦了阿姨。“江桃拦住要生煤炉的张八一,从提包里拿出两包点心,“听说您有风湿,这是我从bJ带回来的茯苓饼,对关节好。”
张母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这怎么使得……您垫了医药费,还涨了工资,现在又……”
“阿姨,八一是个好工人。”江桃真诚地说,“厂里需要这样的员工。”
布帘后传来窸窣声,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探出头来,约莫十二三岁,穿着改小的旧军装,眼睛和张八一一模一样。
“这是妹妹吧?上学了吗?”江桃笑着问。
“上初一了,成绩可好了。”张八一骄傲地说,随即又低下头,“就是……下学期的学费还没凑齐。”
江桃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厂里的困难补助,你先拿着。”
张八一像被烫到似的往后缩:“不行!江厂长,您已经……”
“拿着。”江桃强硬地把信封塞进他手里,“从你年终奖里扣。”
张母突然老泪纵横,挣扎着要跪下:“恩人啊……当年他爸走的时候,八一才十五,带着妹妹从黑龙江回来……这些年……”
江桃慌忙扶住老人,鼻子一阵发酸。她知道,在那个年代,成千上万的青年被送到边疆农村,返城时却发现城市已经没有他们的位置。
“阿姨,现在政策好了,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江桃轻拍老人的背,转向张八一,“对了,你那些一起返城的朋友,现在都做什么工作?”
张八一苦笑一声:“能干什么?老马在码头扛大包,周斌在街边修自行车,女知青好点,王丽娟在纺织厂做临时工……我们这些人,没门路进国营厂,只能打零工。”
江桃眼睛一亮:“他们文化程度怎么样?”
“都是高中毕业,当年下乡前可都是学校的尖子。”张母插话道,语气里满是骄傲和心酸,“我家八一还当过小学代课老师呢!”
江桃的心跳加快了。她正为工厂扩张发愁人手问题,眼前不就是现成的人才库吗?知青们有文化、能吃苦,比社会上招的闲散劳动力强多了。
“八一,你那些朋友……愿不愿意来我们厂?”江桃直接问道,“流水线工人每月基本工资五十,加班另算,表现好半年后转正加五块。”
张八一愣住了,手里的信封掉在地上。
“真、真的?可是……他们没经验……”
“可以培训。”江桃越想越觉得可行,“你这样的知青素质高,学得快。厂里现在缺的就是可靠的人手。”
张母激动地拍打儿子的胳膊:“快!快去告诉你那些同学!这是天上掉馅饼啊!”
江桃却想到另一个问题:“不过……他们会不会觉得私营企业不体面?”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张八一低头搓着手:“说实话……可能有人会这么想。老马就说宁可饿死也不给资本家打工……”
江桃并不意外。尽管改革开放已经来了,很多人思想还转不过弯来。
“生活要紧还是面子要紧?”她轻声说,“八一,你帮我带个话:桃香方便面厂的大门随时敞开。愿意来的,明天早上八点直接到厂里找我。”她顿了顿,“咱们也不强求,能来的就来,来不了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