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卓四季端着托盘,将晚餐放到程锋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戌时末了。”
“嗯?”程锋从布防图里回过神,才发现天色早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若是宋羊在,定会“数落”他不按时吃饭。
地窖的一个角落,厚厚的布帘围出了一块区域,被当作作战营。
里头堆了几张拼在一起的桌子,桌上有一个大型沙盘,模拟了京城及其周围的地势。桌子边上摞着一叠纸,是这几日从各地送来的情报,远的诸如西南蜀地,近的则如宫墙之内,这些情报像一场暴雪落在这个角落里,照着墙上的地图和图纸。
“时间过得真快,我都没注意。”程锋随手整理的桌面上的东西,将托盘里的脸大的碗端到自己面前,挑了一筷子面送进嘴里——虽然只是简单的鸡蛋面,但面条筋道,汤汁清爽,在炎热的夏天吃正合适。
面上卧着一个煎鸡蛋,面底下还藏着一块厚厚煎肉排,程锋将肉排从碗底翻出来,大大咬上一口,浓郁的肉味在舌尖绽开,从食道到胃里,都得到了妥帖的安抚。
这是巴月做的面。
这两位异族兄弟向来形影不离,唯独这一次,宋羊担心程锋吃不好,将他们分了开来。
程锋觉得吃点苦也没什么,但还有什么能比被爱人挂念着更让他感到安心的呢。
“你们都吃过了?”程锋垫了垫肚子,才问起卓四季。
“是,都吃过了。”
“殿下和正君呢?”
“吃了一点。”卓四季道:“林大夫说皇上兴许熬不过今晚,殿下和正君便没什么胃口。”
程锋闻言筷子也一顿,只怕今晚是所有人都没有好胃口。
“布防准备得如何了?”
“已经按照主子的吩咐,彻底准备好了。”
“王三可那也没问题?”
“是。”想到王三可熬得乌青的黑眼圈,卓四季有些怜惜。
“好,辛苦你们了。”
“都是属下该做的。”
程锋几口吃完面,去看望了一次旼帝,然后回到作战营,拿一份地图对照着沙盘模拟。
“你是在担心安丛那边?”夏隋侯走过来,看了程锋手里的地图,便猜他是在估算安丛的脚程。
知道旼帝的情况后,地窖里的众人都难以入眠,夏隋侯、庆远侯和赵锦润干脆往程锋这来。
几人各自坐下,程锋点头,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我只是在想,若三皇子的人从这里来,有可能会跟安丛遇上。”
他指的是京城南面约五百里的地方。这里距离京城已经很近了,快马只需要走两天。
“按照原本的设想,是在他们进城前截杀、然后佯装不敌放他们进城,再封城围剿。”程锋说着,其他三人都点头附和,他才继续道:“但如果在这里可能遇上的话——安丛走得比他们快,容易暴露行踪,安丛走得比他们慢,行进速度则受到限制……”
他点了点地图,“当然,如果三皇子的人不取道此处,便无此顾虑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现在派人去探查呢?”赵锦润急急地问。
“时间太短,即使现在探查了敌军的来路,也来不及重新部署。”庆远侯道。
“是这样没错。”程锋点头。
“提前截杀,如何?”夏隋侯问,随即道:“你是不是在考虑这点?”
“是。”程锋承认,“但将这队人马绊在此处后,京城这里的部署力量不可避免地也会被削弱一些。”
安丛是来增援的,安丛若是没赶得及,那他们就成了自己把自己困在瓮里的鳖。
“你可有什么好主意了?”夏隋侯又问。
程锋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最好的办法是安丛的脚程再快一点,最好是能比预计的再快半天、甚至一天。”
他这样说,但几人都知道这是强人所难。
安丛不是一个人赶路,而是一支三千多人的队伍。星夜兼程半个月,他们也差不多到了最疲惫的时候了。
几人沉默起来,气氛不太好。
过了会儿,程锋才道:“这只是我多想罢了,情况还是乐观的,且安丛经验丰富,若是提前遇上了三皇子的人,想必他也能随机应变。”
夏隋侯和庆远侯都称是,唯有赵锦润忧心忡忡——他在担心去接应安丛的元恺和。
若自己跟他一起去就好了。赵锦润这般想。
夜渐渐深了,被各种文书、地图堆满的总营又只剩下程锋一人。
他从怀里拿出宋羊画的小像看了看,然后又拿出宋羊写的纸条。有时候忙起来,完全没功夫分神想别的,只有这会儿,能有片刻的喘息。
他将这片刻的休憩,都拿来思念宋羊。
丑时,外头隐隐传来高昂的鸡鸣,旼帝微微撑开眼皮,视野一片朦胧。
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但心神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抬起手,却不知该呼喊谁。
“皇上!”团衡惊喜不已,“皇上,您醒啦!”
“团……衡……?”
“是,是老奴!”团衡立即发现旼帝的异状:“皇上看不见吗?老奴去喊林大夫!”
林大夫是谁?旼帝不知道。他摆摆手,“不用,朕……朕只是,头疼……只有你吗?”
“还有太子殿下,太子正君,程驸马,”团衡是旼帝肚子里的蛔虫,旼帝只说了四个字,他就懂了旼帝的意思。他凑到旼帝耳边,将近来发生的事情简短地说了一遍:“……太子和正君一直守着您,才歇下。”
“去把他们叫来。”旼帝道。
团衡心提了起来,皇上这样着急,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他奔出门,将元朝珲和林既玹都唤醒,动静惊动了其他人,所有人聚到旼帝床前来。
林大夫把了旼帝的脉搏,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太子。”旼帝呼唤。
“儿臣在。”元朝珲跪在旼帝床边,握住了旼帝的手。
“朕,传位于你,大元的江山,以后由你来守护。遗诏,在……龙头上,”旼帝手指无力地在空中画了一圈,“团衡知道。”
“老奴知道。”团衡抹着眼泪。
“这老家伙……你要是不嫌他老,就……接着用吧。”旼帝满心苍凉,想到这老奴才跟了他许久,还是安排一下的好。
“皇上——”团衡跪在地上匡匡磕头,“就让老奴随皇上去吧——”
林大夫见这样不行,干脆利落地一针把团衡扎晕了。
旼帝只有耳朵能用,听见团衡的哭声戛然而止,也不太在意。他一直不甘心看着自己的江山慢慢落入别人的手里——即使是他儿子也不行——但现在他无可奈何了,不是只儿子们不听话的事,是指阎王爷就站在他手边等他说最后一句话呢。
最后一句话,该说什么?
宫宴那日,老四走后,他听到密道入口处有奇怪的动静,进入密道后只看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匆忙逃走的背影,他当机立断派了死士去追,退出密道回到殿内,心中疑虑重重,本想随意打发走老三,结果……
不是世事难料,是他气数已尽了啊。
旼帝这会儿突然想起来,那个背影,可不就是庞令琨的儿子庞成益嘛。
他浅浅地吸,长长地呼,艰难地开口,“……要小心、小心庞……”最后两个音,他极力地活动嘴皮子,但声音已经淹没在死亡的阴影里了。
大概有几秒钟的寂静,又或者更长,地窖里静得可怕,然后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跪在远处的庆远侯府的女眷们听到动静立即哭起来——这是丧礼的习俗,人在自己的哭声里来,在别人的哭声里走,就算是皇帝也躲不掉。
没能敲响丧钟举国同哀,只能以这样的仪式尽一份心力了。
所以外围的人哭得响,女眷们呜呜呜的声音此起彼伏,常大人、夏隋侯等人默默垂泪,圈子中的元朝珲只是红着眼,握了握旼帝无力的手,然后将那只手轻轻搭在旼帝肚子上。
林既玹抱住他,元朝珲将头埋进他怀里。
程锋向旼帝的遗体行礼,然后做主将旼帝的身体运到另外的冰窖里存放,待来日大丧。
运遗体也不是简单的事,但在程锋的安排下,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元朝珲平缓了情绪后,向程锋道谢。
“珲哥何必与我说这个。”程锋道。
“这不一样。”元朝珲说。
地窖又改了一个角落作为灵堂,众人换了白衣为旼帝守灵,仪式精简得过分。
程锋想到了以前。他死里逃生后得知了母亲死去的消息,他也是简单换了素衣,朝着京城的方向摆了灵位,为母亲守了三天灵。
“主子。”王三可突然小声唤他。
“何事?”程锋看向他。
王三可有些紧张,但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主子若是伤心,就想一想公子吧。”
程锋一愣,然后问:“这也是宋羊交待你说的?”
“不是。”王三可只是觉得程锋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吓人,像是要与墙上的影子融在一起。“属下只是觉得,若是公子在,定看不得主子这样。”
卓四季有些意外,王三可居然这般细腻,但这样直白的宽慰他不会说,王三可说出来倒很合适。
程锋一扫心上的阴霾:“我无事,你们放心吧。”
京城一百多里外,有一家呈胜镖局分局。元恺和扮作一名普通的镖师,旼帝驾鹤西去的这一天傍晚,元恺和接到了一份特殊的镖单。
看清上面的字后,元恺和很是惊讶,立即带人前往镖单上的地点。
“丛表哥!”元恺和有些激动,“真的是你!”
原计划还有三天才能抵达的安丛竟然提前到了,元恺和如何能不激动?但跟着安丛来的仅有四百余人,元恺和意识到事情有变。
“我在路上偶然发现三皇子秘密集结了一批江湖能人异士,正以日行数百里的速度往京城去。前几日下了大雨,江水湍急,我便率领四百五十人走水路先赶来了。”安丛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剩下的人两日便能到。”
“这伙江湖人有多少?”
“约莫三百人。”
“他们走的哪条路?”
“取道中路,想来明早便能抵达京城。”
元恺和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凛声道:“那我们火速出发,务必拦住他们!”
七月初七,前战打响。安丛和元恺和带着四百五十人截杀这批江湖中人。
紧接着,七月初八,剩余的安家军与元朝延的援军之一提前遇上了。
战火在距离京城三百里的地方点燃,然后迅速向周边蔓延,渭鹃也受到了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