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一场雨消去了连日攀升的热意,旼帝迫不及待将为太子选新妃的事提上了日程。
宋羊跟着安湘坐进马车里,厚重的宫装压得他喘不过气,程锋费心给他购置了一块“冰玉”,虽然效果远不及后世的空调,但也聊胜于无。
“怎么又有宴会啊。”宋羊抱怨——他还不知道这场宫宴的目的。
“你就是去凑个热闹。陪旼帝说两句话,待不住了想回去就回去。”安湘坐在他身边,“我看谁敢拦你。”
“我知道了,娘——”宋羊歪头在安湘肩膀上蹭了蹭。
“哎呀你可别把头发蹭乱了。整天像只狗崽儿似的这里蹭蹭那里蹭蹭,晴姐儿都没你会撒娇。”安湘嘴上数落他,表情却很灿烂。
宋羊清楚她的口是心非,并不把安湘数落的话语放心上,还道:“谁说的?小境也很会撒娇啊。”
“他还是受了你的影响啊。”安湘推他的额头,“好了好了,宝珠给你精心做的头发真要乱了。”
宋羊这才直起身子,仰着脑袋乖乖让安湘给他整理头发。
宽敞的马车里不只有他们两人,还有一直寡言少语的元恺和。
元恺和一如既往的沉稳,身板挺拔,像竹子一样难以弯折。他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宋羊瞥了他好几眼都没有发现。
反倒是安湘注意到了。她俯身给二儿子整理衣襟,柔声问道:“小恺可是紧张了?”
元恺和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没有的事。”
“什么?”宋羊的大眼睛跟着两人转:“为什么要紧张?”
安湘掩唇轻笑,“小恺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今天这场宫宴,不少世家女子都会到场,到时候你也帮你弟弟瞧一瞧。”
男子二十可婚,元恺和这个年纪确实该开始相看了,但宋羊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看向弟弟,不知道怎么问比较合适,巧的是安湘正好提到了:“说起来,锦润跟小恺一般大呢,他也该相看了,不知道阿楠打算相看个什么样的儿媳妇,我跟阿楠的眼光一向相近,可别盯上同一家姑娘啊。”
赵锦润母亲的闺名叫袁楠,安湘与她相熟,两人一直以闺名相称。安湘的玩笑话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响应,宋羊琢磨着大弟弟和赵锦润到底有没有“关系”,元恺和则兀自发着呆。
安湘终于察觉二儿子的不在状态,她皱着眉叮嘱他:“一会儿你可要好好表现,别光顾着跟锦润那小子到处撒野,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好好考虑成家立业的事了。”
“娘,孩儿明白。”元恺和如此回答道。
这场宫宴专为适龄的、待婚的男子女子而设的,能参与宴会的官员品级也放开了限制,放眼望去,比上一次的春宴更符合“群芳斗艳”四个字。
宋羊头一次见识如此大型的相亲场面,好奇地四下张望。
程锋和元荆舒早上就进宫了,这会儿在宫里等着他们。一见到宋羊,程锋就立刻走到宋羊身边,宋羊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手。元荆舒本也想扶儿子一把的,见状手一拐,扶住了自己的妻子。安湘看得明明白白,无声地偷笑。
“今天来了不少人,应该会想跟你套近乎。你傻呼呼的,不要随意跟别人走了,跟差不多傻的人一块儿玩吧。”程锋在宋羊耳边小声叮嘱道。
宋羊瞪圆了眼睛看他,不服气道:“你小瞧谁呢,我心眼儿可多了。”
程锋就是故意逗他,抬手想摸宋羊的脸,最后改成轻轻捏了宋羊耳垂一下,然后淡定地与宋羊携手前行。
他们的位置被安排在离旼帝较近的地方,这是旼帝亲睐他们的一种体现。
皇后不在,主持大局的就是凌贵妃。凌贵妃端坐在旼帝侧下首,仪态端庄,衣裙以荷色为主调,素雅又不失华贵,她身边坐着三皇子和三皇子妃。
宋羊觉得挺有意思的,除了他第一回 进宫,之后的每一次,有皇后就没有凌贵妃,有凌贵妃就没有皇后,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位妃子是轮班陪旼帝的呢。但旼帝对凌贵妃也没有那么偏爱,言语中透着疏离,想来是因为善工坊的事还在生三皇子的气。更有趣的是,凌贵妃和元朝延的表情都很正常,只有三皇子妃神情僵硬,没有身边两位那么自然。
在元朝延对面,是面色不善的元朝曦。今天这么多人在,他也是一副随时要发火的样子,也难怪名声不好了。
坐在元朝曦上边、离旼帝最近的是太子夫夫。奇怪的是,太子夫夫今天的表情也有些僵硬,两人间的距离空得能在坐下一个人。宋羊看到元朝珲瞟了林既玹好几眼,却都被林既玹无视了。林既玹脸上是得体的微笑,但笑意不达眼底,似乎还有些生气。
“玹哥和珲哥怎么了?”宋羊用气音问程锋,“他们又吵架了吗?”
“皇上想选一位太子侧妃。”程锋也是开宴前才知道旼帝的打算。
“珲哥不是已经有侧妃了吗?”宋羊问完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因为孩子?”
程锋点头。
怪不得林既玹的表情不好。宋羊知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免替林既玹感到难过。其他人也知道旼帝要再选太子侧妃,就意味着向所有人宣告他对太子正君不能怀上子嗣的不满。
林既玹坐在这里,自然清楚在场的每一个妙龄女子或者秀美双儿都会成为他的敌人,但他还是落落大方地出现了,不躲也不藏,高调应战。他看向坐在较远地方的父母,他们低着头,似乎自己的双儿怀不上孩子让他们抬不起头似的。
宽大的袖子下,元朝珲的温暖手握住了他微凉的手。
林既玹视线左移,对上宋羊关切的目光,他心里一暖,给宋羊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才看向元朝珲,眼里的坚冰融化开,
“没关系。”
林既玹说完又重复了一遍:“没关系。”
这是一次正经的吃吃喝喝、看看表演的宴会。宋羊挑着自己能吃的、想吃的吃,除了宴会中间旼帝关切了他几句以外,旼帝的注意力放在程锋身上都比放在他身上的多。
一个小时后,宫宴分成了两个场地——男子们依旧在礼殿中宴饮,内眷们则移步到后花园中,由凌贵妃主持宴会。
程锋又一次叮嘱宋羊小心,宋羊也叮嘱他少喝酒,两人便分开了。
元恺和留下跟着程锋和父亲,元荆舒也知道儿子到了年纪,直白地问:“可有心仪的姑娘?”
元恺和摇头。
元荆舒摸着下巴刺人的胡茬,盯着儿子没有表情的脸看了一会儿,转头低声询问程锋:“他是真没有还是不好意思?”
“应是真的没有。”程锋答。
元荆舒叹了口气,对元恺和道:“你这性子,谁能嫁给你啊。”
“……”
不一会儿,旼帝也离开去休息了,殿内的气氛松快了不少,交好的人熟稔地凑在一起,针锋相对的人则变得更有攻击性。这场宴会的社交活动这时候才真正展开。
元荆舒先被人邀走,紧接着程锋也被禁军的同僚请走。
走之前程锋给元恺和指了个方向:“我刚刚赵锦润在那,今天庆远侯夫人没来,你去问候一声也好。”
程锋走后,元恺和站在原地想了想,在其他人上前套近乎之前,朝程锋指的方向走去。
那是让客人稍作休息的偏厅,元恺和在里头没看到赵锦润,稍一想,绕到偏厅的背面,赵锦润果然蹲在那偷懒。
叫到他,赵锦润也不意外,拍拍身边地上的灰,“坐?”
元恺和毫不在意自己是白衣裳,席地坐在赵锦润旁边。
两人坐得很近,肩膀挨着肩膀,腿贴着腿。少时他们也在这躲闲,当时似乎躺下打滚都行,不知不觉这地方竟然变得如此狭窄了。
仰头正好能看见殿檐和远处宫墙之间的蓝天,元恺和看着天问:“楠姨今天没来?”
“嗯,她这两日苦夏,吃不好睡不好,昨天贪凉,吃坏肚子了。”赵锦润一点儿没顾及自己母亲的颜面。
“明日上门探望。”元恺和道。
“好啊。”赵锦润一口应下,又用肩膀顶了顶他,“今儿可看上哪家的姑娘没?”
“没有。”元恺和转头看他:“你呢。”
赵锦润抬头蓝天,伸了个懒腰,“我也没有。”
“嗯,婚姻大事,急不得。”
“是啊。”赵锦润笑,“你居然会宽慰人,难得。”
“我以前也时常宽慰你。”元恺和反驳。
“好像是……”
鱼鳞般的云渐渐铺陈开,空气也变得凉快,徐徐的微风慢悠悠地穿堂而过。
赵锦润揉了揉眼睛,不客气地歪头靠在元恺和肩上:“我打个盹儿,你过会儿叫我。”
“嗯。”
一炷香过后,肩头传来均匀和缓的呼吸。元恺和没想到赵锦润就这么睡着了,他的视线落在赵锦润眼眶下的淡淡青黑上,一边思索着赵锦润睡不好的原因,慢慢地也阖上了眼皮。
程锋无语地找到这两个人,留一个小太监看着他们,便又被沈裕叫去喝酒了。
后花园里,宋羊原先跟着安湘,但安湘被其他夫人请去说话了,他便自己待着。
林既玹来过一趟,交待了宫人好好照顾宋羊,也匆匆走了。
宋羊无聊地剥着果盘里的瓜子,突然一个宫人满头大汗过来:“奴才参见颂羊郡君。郡君,夏隋侯夫人让手贱的婢子不甚用热茶烫了手,正在涣花殿更衣,太医马上就道,还请郡君随奴才过去。”
宋羊吃惊,立刻站起来,“我娘没事吧?”
那官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闻言只是摇头:“奴才也不知道。只看到那茶水泼到了侯夫人身上。”
“那快走吧。”宋羊着急道。
“是。”
宋羊跟着这太监,越走越偏,他觉得奇怪,问:“去涣花殿的路是这条吗?怎么一个人没有?”
小太监的脸让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转头回答:“这是小路,奴才想着走这里能快一些,郡君身子重,走大路要多绕一刻钟呢。”
他眼神清澈,看不去不像撒谎,但宋羊直觉他不可信任。
他停下脚步,“本郡君走不动了,你去唤个轿撵过来吧。”他抱着肚子,一副实在不行了的样子。
“那,那奴才去找轿子。”小太监抹了抹头上的汗:“郡君在阴凉处稍等,奴才马上回来。”
说完,小太监就跑走了。宋羊也确定了对方有问题——不是什么人都能在宫里坐轿子的,这个问题宋羊在头一回进宫时也犯过糊涂,而且这假扮太监的家伙连轿子的称呼都说错了。
“公子,咱们回去吗?”玉珠也看出不对劲,她用手做盖,替宋羊挡着阳光。
“可我们似乎迷路了。”徐菱说道——宋羊今天没有带宝珠,而是带了易容后伪装成普通双伺的徐菱。
宋羊左右看了看,道:“先原路返回吧,我依稀记得路。”
明明程锋都提醒他不要跟别人走了!
宋羊懊恼不已。
———
元朝珲离开宴饮的大殿,前往阅稷殿。
他想跟父皇说清楚,他不会再纳新妃。
阅稷殿很安静,团衡守在殿外,他拦住元朝珲:“殿下,皇上头疼犯了,正在休息。”
“……那孤在偏殿等一等吧。”
“诶,老奴去给殿下备茶。”
等了半个时辰,元朝珲的腹稿都打了几十遍了,团衡也觉得旼帝睡得有些久,再这样睡下去,晚上很难安寝,便叩了叩门,悄声推门进去。
“皇上?太子殿下求见……啊——!”团衡立即捂住自己的嘴,哆嗦着往外跑:“殿下!殿下!皇上他、皇上……”
元朝珲立即冲进去,只见旼帝趴在地上,面色苍白,嘴角带血,胸前的衣裳也染着血。
“父皇!”元朝珲立即让人去喊太医,慌乱中,他似乎闻到寝殿内有一股浓郁的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