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宫是离万康宫最近的宫殿,但即使是这样,走过去也颇费时间。
一排藕色衣裙的宫女站在宫门口,盈盈福身行礼:“奴婢见过侯夫人、大公子。”
为首的是大宫女文淑,“劳烦侯夫人和大公子稍待,容奴婢进去通禀一声。”
“辛苦文姑娘了。”安湘的态度不会过分亲热讨好,也不会太冷漠轻视。
“侯夫人那里的话。”
宋羊落后安湘半步,小心地打量四周,他心里有些疑问,但他不敢轻易开口了,万一再冒出来一个谁怎么办?
他还有些紧张,没见到那个大元权力最大的男人,不表明大元最尊贵的女人就一定无危害。
说到底,曾经的宋羊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屁民,何曾妄想过被一国首脑召见?以至于他现在站在宫里了,还有些战战兢兢。
他深深佩服那些穿越后能在皇宫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人。
出发前换衣服的时候,宋羊还跟程锋吐槽过呢,程锋便宽慰他:“表现得紧张、不自然才是正常的,毕竟以‘羊哥儿’之前的遭遇来说,你若太过镇定,才不合理。”
幸好有程锋的提醒,宋羊才时刻谨记着不要露马脚。
“侯夫人,大公子,请。”文淑客气地道:“皇后娘娘正等着呢。”
殿内有一股清冷的香薰味,宋羊不敢多闻,屏住鼻子放缓了呼吸。
殿里走动的人都没有发出脚步声,连裙裾摩擦的声音都微不可察。在一片让人窒息的安静中,他们来到了皇后座下,安湘行跪拜礼,宋羊也在下人的搀扶下行跪礼:“臣妇、草民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免礼平身。”一道含着威压、并不温柔的声音传来,“来人,赐座。”
“谢皇后娘娘。”
宋羊这才抬头看去。
那张大得有些空旷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气派的深红色宫裙裹出她曼妙的身姿,但她坐得太端正了,半挨着椅面,让宋羊想起那种被一根细木棍支撑着的手办模型。
跟她坚定的声音比起来,她显得有些瘦小,宋羊猜她的身高或许只有一米五五。
皇后张骊歌双手叠放在膝盖上,腰板笔直,面上画着精致锐利的妆容,盖住了岁月留下的大部分痕迹,一举一动都像她的衣裳一样完美得没有褶皱。
饶是宋羊第一次见到她,也能感受到——“她是一位皇后”。
“堂嫂有阵子没有进宫了,过年都不曾见过你,本宫还以为夏隋侯府是跟宫里生分了呢,原来是找到了这孩子的下落。”张骊歌微微一笑,带着三分亲近三分疏冷和四分威严,“堂嫂怎么不早派人来说一声?”
安湘也莞尔一笑,“我和侯爷思子心切,一时忘了。”
“听说为了找这孩子,你们还千里迢迢跑到了扬城去?”
“许久没有离京,臣妇和侯爷也是打算换换心情。”安湘命下人呈上礼物,“扬城灯节很是有名,这几盏灯是从庙里求来的,不仅有大师诵经祝福,做工也精巧、寓意吉祥,特献给娘娘和淳云公主。”
淳云公主是张骊歌唯一的女儿,自幼体弱多病。太子元朝珲则是前皇后所生,前皇后已经逝世有十二年,张骊歌是旼帝的第二位皇后。
“堂嫂有心了。”张骊歌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看不出是不是真的高兴,“不知道本宫什么时候也能出宫玩玩呢。”
“娘娘若是想回家省亲,皇上怎会不允?”
张骊歌没有接话,而是像才看到宋羊似的,“这就是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话,草民宋羊。”宋羊回答道。
张骊歌挑眉,细细的眉峰像一把剪子扬起了刀脚。“宋?”
安湘有些苦涩地笑了下,“这是收养这孩子的那家人给取的名字,刚出生时给这孩子取名‘元曲和’,臣妇和侯爷唤他‘羊哥儿’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了。”
“毕竟是元家的人,姓宋像什么话。”张骊歌不咸不淡地道,目光落在宋羊肚子上,她微微皱眉:“已经嫁人了?”
“正是。”
“夫家什么身份?”张骊歌敲打安湘:“找回了分离多年的骨肉是好事,但本宫也给堂嫂提个醒,莫要让喜事冲昏了头脑,让别人把夏随侯府当成起跳的踏板。”
“多谢娘娘提醒,不过这孩子的夫家不错,清白干净,并非偷奸耍滑之辈。”
张骊歌似乎还有所不满,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宋羊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怕自己不爽的表情会直白地写在脸上。
且不说皇后是怎样鄙夷他和程锋了,就说张骊元的眼神吧,像在估量一件货物的价值。而当她看到宋羊隆起的腹部后,那副神情似乎在说:没价值了。
宋羊不敢深想这价值究竟是什么价值,他只觉得恶寒。
他有点儿想吐。
林大夫说过,孕夫对环境会很敏感,宋羊之前都没有体会,这会儿突然就明白了。
“怀孕几个月了?”
“四个月了。”
“嗯,夏隋侯府上虽然也有名医,但再让太医每隔半个月去请一次平安脉吧。”张骊歌说,“皇上对你们找回曲和这件事还是很看重的。”
安湘微微一笑,没说话。仔细看,能看出安湘的笑也是假装。
张骊歌像完成任务一样,问询、关切、赐下恩赏,安湘便回答、回应、谢恩。张骊歌没有再提到宋羊,宋羊便默默做背景板。
“启禀娘娘,凌贵妃求见。”宫人禀报道。
宋羊发现,张骊歌平稳的表情一瞬间龟裂了,但她很快调整好:“她来有何事?”
“凌贵妃带着三皇子来给娘娘请安。”
张骊歌染着丹蔻的长指甲掐进手心里,面上无波无澜:“宣。”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以宋羊的角度,正好把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宋羊忽然就对凌贵妃产生了兴趣,是什么样的人物,让大元皇后这般忌惮?
“既然娘娘有客,臣妇就告退了。”安湘客气但不失强势地说:“羊哥儿进宫好一会儿,也累了。”
“堂嫂何必急着走?皇上跟侯爷说话还要好一阵儿呢。”张骊歌挽留她:“不如留在本宫这用饭。”
安湘推拒:“多谢娘娘美意,只是我儿婿也跟着进宫来了,此时一个人在万康宫待着,臣妇实在放心不下。”
“那本宫就不留你了。文淑——”张骊歌唤来大宫女:“送侯夫人出去。”
一听可以走,宋羊兴奋地偷偷在鞋子里活动脚指头,而安湘急着告退,就是不想跟凌贵妃碰面,可惜还是迎面遇见了——
“听说娘娘这有客,我还纳闷是谁,原来是湘姐姐。”
凌贵妃,萧潇凌的“凌”,是凌波仙子的意思,她本人也如凌波的水仙花一般清雅高贵。跟皇后的一身大红宫装比起来,萧潇凌的打扮更为素雅,但她虽然柔,却一点儿不弱,一开口就牢牢地把控了气场。
宋羊心头闪过几分熟悉感,稍纵即逝,快得他抓不住这份熟悉从何而来。
“见过凌贵妃、三皇子。”安湘起身行礼。
宋羊想着事情,慢半拍地跟着行礼。
萧潇凌顿时问道:“湘姐姐,这是你的哪个亲戚么?”
安湘对萧潇凌的态度很是冷淡,“这是我的大儿子,出生没多久就丢了,这才找回来。”
“你的……大儿子?”萧潇凌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古怪,但她表情控制得很好,很快调整好神态,用不让人觉得冒犯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宋羊一番:“我真是笨拙,明明这孩子跟安姐姐如此相像,我竟然没想到。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宋羊。”
“原来是羊哥儿,模样真好,芝兰玉树,一表人才。”
“多谢贵妃娘娘夸赞。”宋羊回答。在萧潇凌又上前一步,想细看时,安湘的身体反应快过脑子,拉住宋羊,也拉开了宋羊与萧潇凌的距离。
宋羊这才发现,比起皇后,安湘才是对萧潇凌的出现更为排斥的人。
“娘?”宋羊警惕地小声询问。
安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后悔不迭,牵强地笑了下:“臣妇失礼了。”
“湘姐姐何必跟我这般生分?”
一直没出声的三皇子元朝延好奇地看向宋羊:“这就是我那个苦命的堂弟?”
元朝延一身浅黄的衣裳,面容俊秀,鼻梁高挺,绝对称得上是美男子,左眼正下方一颗小小的黑痣又添了几分俏皮。
乍一看,三皇子就是一个非常阳光的谦谦君子,若不是宋羊早听说过他,差点就漏看了元朝延眼里的勃勃野心。
“堂弟初来京城,有空就让我这个做堂哥的带你在京城里好好玩一玩吧。”
“多谢三皇子美意。”
安湘侧开身,“贵妃娘娘是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吧?臣妇就不耽误贵妃娘娘了,先行一步。”
说完,安湘就拉着宋羊走了。
元朝延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看。
“看什么?”萧潇凌问。她有些遗憾地想:居然找回来了……
“看堂弟眼熟。”元朝延回答道。
“长得像安湘,怎会不眼熟?”
元朝延摇摇头,“儿臣说的可不是这个……”
直到走出好远,安湘才松开紧紧抓着宋羊的手。
“娘?你怎么……”宋羊被安湘的拥抱突兀地打断了话。
“娘?”
“羊哥儿,你可一定要离萧潇凌远一点!”安湘严厉地叮嘱他,“离他们母子都远一点。”
安湘忽然有些后悔了:她是不是不该让儿子回京?
“好,我离他们远一点。”宋羊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立即答应,安抚安湘的情绪。“娘,你别担心,而且还有程锋在,他不会让我出事的。”
“对,娘还是信得过程锋的。”安湘将焦躁不安的情绪压到心底,牵起宋羊的手,“都拽红了!疼不疼啊?怪娘,是娘不好。”
“不疼不疼,娘你别在意。”宋羊故作轻松地转开话题:“娘,咱们赶紧去找爹吧,还有程锋。若是能早点回去就好了。”
“是啊。”
“进宫好累。”宋羊叹气,微微歪头倚在安湘肩上。
安湘心里一暖,跟着叹气,小声抱怨:“我也最不愿意进宫了,要不是嫁给了你爹……”
“娘辛苦了~”
“好啦好啦,我们走吧。”安湘心情好转,一边走一边给宋羊说起宫里的趣闻。
宋羊听着,分神想方才的事——安湘拉他的那个动作,完全就是护崽的母鸡。
为什么?
因为安湘潜意识里,觉得萧潇凌会伤害他?
宋羊的脑中又一次闪过一丝灵光,可惜他这次依旧没能把线索串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