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锋走出四面八方,头顶已经是星光满天。
没想到盘问完季悦,居然这么晚了。
季悦被两个人挟着走,不过大半天,他仿佛苍老了许多。
穆昌三年,他考中进士,先是入了翰林院,然后调入工部,跟程海箐学了两年,又调回翰林院。三年里两次调职,所有同事都说他官运亨通,季悦也是这样想的。
离开工部后,季悦仍旧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拜访程海箐,讨教学习工程方面的知识。他心里还有点小算盘:想和程家结亲。
程茴虽然是程海箐的庶女,但程海箐也没有别的女儿了,再者,程茴聪慧大方,样貌美丽,很符合季悦对妻子的要求。
在程府小住的时候,季悦尽可能地跟程茴接触,在季悦打算跟程府提亲时,却杀出来一位关钿。
关钿的父亲也在朝为官,虽然职位不高,但好歹是京官。此时关钿是工部的小吏,偶然见了程茴一面,便壮着胆子上门求娶。
季悦以为程茴会选择他,没想到程茴却嫁给了关钿,他以为是关钿的身世赢了他,为此还大醉了一场。酒醒后,季悦收拾好心情,依旧借着程家的势往上爬,但与程茴再无来往。
穆昌九年秋,他在程府做客,帮程海箐整理工图,午后瞌睡,直接歇在了程海箐的书库里。
程海箐有一间很大的书房,一半放书,一半放图纸,季悦在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他睁开眼,看到关钿拿走了一份图纸。关钿没发现他,而在关钿走出门后,季悦听到了程茴的声音,程茴问关钿来书库做什么,关钿说:替岳丈拿东西。
因为不想与程茴碰面,季悦没有走出书库,他也是直到多年后的那封信里才知道,原来程茴知道他在里面。
——出于慎重,当时季悦查了关钿拿走的图纸是哪份。没多久,母亲的死讯传来,季悦回乡丁忧。
穆昌十九年,夏天来临时,程家出了事。
一夕之间,程家全部下狱,牵连甚广,工部空了大半。季悦担心自己也被牵连,上奏不返京,留在扬城,他选择了明哲保身。当时他以为凭程海箐的地位和声望,程家会安然无恙,结果程家被满门抄斩。
就在那段风雨飘摇的时间里,他收到了程茴的信。那时候与程茴联络,是十分冒险的,季悦担心危及自己,很是气愤,他本想直接烧了信,当作没收到过。
最后,他还是看了信,万万没想到,程茴居然是问他那天午后的事。
意识到关钿在程家倒台的阴谋中起了作用,季悦更加害怕,他烧掉程茴的信,又想到程茴说不定被人监视着,于是回了一封信,否定了那天午后看到的事,并撇清关系。
程家的事最终都没有牵扯出他,季悦提心吊胆许久,渐渐地,也就忘了,直到程锋出现。
季悦早就在心里跟程家划清了界限,又怎么会帮程锋呢?当时的他,想不到几年后的程锋会成长得如此强大。
他望着负手而立的程锋的背影,自嘲地笑了下,哑着嗓子道:“你不愧是关钿的儿子。”
程锋闻言,转头看向他,似是不解他为何这么说。
季悦想到的可不是什么好话,他现在小命捏在程锋手里呢,怎么可能实话实说,便闭上了嘴。
程锋摆摆手,指示属下把季悦送回县令府,然后站在原地吹了会儿冷风。
他的心情并不轻松,他在想,母亲自戕在程府门外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启禀主子,韩令逃脱,请主子责罚!”左伍下跪请罚,他身后一众的呈胜镖局属下都跪着。
程锋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问了几句经过,便让他们退下。“宋羊可有派人来?”
“属下差人回去说主子不回去吃晚饭,要晚归,又照主子说的,叮嘱公子早些歇息,公子说他知道了,并未派人来寻。”卓四季知道程锋心情不好,特意挑着轻快的话题说:“听说今天公子出门玩了,还寻到一件有趣的玩意儿,一晚上都在摆弄呢。”
“是吗,”程锋想着宋羊,冰凉的心变得温暖,“回去吧。”
程锋回去时,宋羊已经睡下了。他洗漱后,轻轻躺到宋羊身边,将宋羊抱紧。
许久,程锋都没能睡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程锋都在想,在母亲出门、到母亲自戕死去的这段时间里,是什么刺激了母亲。是因为亲眼看着家人行刑吗?还是母亲又得知了什么不能接受的真相呢?
他一直以为,母亲是要跟他一起走的,只是有什么改变了母亲的想法。但今天季悦的一句话,忽然点醒了他——
或许。
或许,母亲在出门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她要回到程家去,以一身热血、以满腔热忱、以决绝明志,干干净净地回程家。
而他是关钿的儿子,是程家的仇人的孩子。
所以那一天,母亲决定抛下他。
程锋将脸埋到宋羊肩窝里,收紧怀抱。
“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程锋低声道。
宋羊缓缓睁开眼睛。
他一直没睡,平时总能发现的程锋,今天居然一点儿没察觉。
程锋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发生什么了吗?
犹豫了一会儿,宋羊才在程锋怀里翻个身,装作刚醒的样子,抬手在黑暗中摸到程锋的脸,“程锋?”
程锋握住他的手,“怎么醒了?”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宋羊的后背,“睡吧,以后我都会早点回来陪你睡,今天一时忘了。”
“……”宋羊沉默了片刻,“怎么了吗?你感觉好像很伤心。”
“没事的。”程锋温柔道。
“这样啊。”宋羊对他的回答一点儿不意外。他反握住程锋的手,“如果有不开心的事,一定要跟我说哦。”
“好。”程锋答。
宋羊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听见程锋接着往下说,他抿紧嘴。
“程锋,你今天去哪了?”
“去见季悦了。处理柳家和商会的事。”程锋如实道,“事情三两句说不完,明天再跟你说,怎么样?先睡觉吧。”
程锋哄着道,可宋羊却问:“什么都会跟我说吗?”
“当然。”
“……其实。”宋羊吸吸鼻子,尽量不让程锋听出哭腔,“不缩也似可以的。”
程锋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他摸到一手潮湿,立刻起身点了灯,就看到宋羊两眼通红,肿得厉害。
这绝不会是刚刚哭的,显然,在他回来之前,宋羊就哭过一场了。可不是说,宋羊今天得了一件有趣的玩具,玩了一晚上吗?
程锋有些茫然。
宋羊也意识到了,他掩饰地低下头,“程锋,你要是不想说,就不用说的。”
那些公务事务,他不是非要知道,又不是上司和下属,干嘛弄得像程锋给他汇报工作似的。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程锋慌了,“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今天去见了季悦,谈了……”
宋羊用力摇头,挤出一个笑:“我们睡吧。”
程锋拢起眉心,“宋羊,告诉我,你为什么哭。”
宋羊的眼泪哗啦啦往下流,“我不想告诉你了,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却什么都不说,程锋,这不公平。”
他不知道程锋为什么难受,不知道程锋这段时间在查什么,不知道程锋为什么总怕他离开。他已经很努力了,努力表达对程锋的爱,努力让程锋说出心里话,他努力地猜程锋的想法。他把自己的心打开,却没能打开程锋的心。
孤舟绕着它的锚点打转,却怎么都无法靠近锚点中心,如此与在无际的海上打转有什么区别?
“宋羊!别哭了!”程锋急得掐着宋羊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厉声喝止。他从没有见宋羊哭得这么厉害,不管原因是什么,不能让宋羊这样哭下去!
“玉珠——去叫林大夫——”程锋向着门外喊。
“我也不想哭的……”宋羊揪着程锋的衣领,像摇摇欲坠的树叶紧紧抓着枝干,“我也不想这么伤心的……”
和程锋在一起很开心,他很喜欢程锋,所以程锋隐瞒身份骗他走,他去追程锋,跟程锋讲道理,原谅程锋;所以跟程锋置气的时候,先自己宽慰自己,再教程锋怎么哄自己;所以从不跟程锋吵架,会加深程锋不安感的事情都不去做;有宝宝后,被所有人“看管”着,他很难受,但他忍了。
宋羊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一直在退让,在妥协。
不应该是这样的。两个人相爱,不应该这样辛苦。一定有哪里错了,可是谁能指点宋羊呢?
宋羊其实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也是第一次恋爱,第一次经营家庭,没有经验,全靠直觉,而这个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只是“哄”着他。
宋羊真的没想哭,他知道程锋很爱他,他也知道程锋忙了一天肯定很累,他这样哭个不停很像无理取闹,只会让程锋担心。
“我真的不想这样的,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汹涌而出的泪水遮挡了面前的人,宋羊哀声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伤心,为什么不安,我无论如何都猜不出来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程锋,你到底是爱我,还是只是怕我离开?如果——”
“如果你只是要一个能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那个人是不是也可以不是我?”宋羊颤着声音问。
“不是的,不是的……”程锋怔怔地望着他。
宋羊松开了揪着程锋衣服的手,程锋慌得紧紧抓住他的手,攥在怀里,像抓着一片枯萎的落叶——太用力叶子会碎,太轻了叶子就随风飞。
抽了抽鼻子,宋羊低下头不再看他,缓了缓,然后道:“我可能,是因为宝宝才突然这样,吓到你了吧。”
“宋羊……”程锋想抱宋羊,宋羊却抽回自己的手,揉了揉眼睛,“好困了。”
“……洗个脸再睡,好吗?”
“嗯。”宋羊停顿两秒,“我自己来,今晚我想自己睡。”
“……”程锋看着他,可宋羊低着头,他看不清宋羊表情。
或者说,宋羊不想他看。
宋羊说,他是因为有孕才这般情绪失控,可程锋也知道,不是的,这跟他失手摔了酒酿圆子那天不一样。
宋羊是真切地难过着。
“好,我去叫玉珠。”程锋连鞋子都忘了穿,光着脚就往外走。
玉珠等人早就醒了,整座宅子的人都醒了,担忧地站在门外,宋羊哭得那么大声,他们都听到了。
“公子他……”
“进去吧,给他擦擦脸。”程锋道,“哭多了头疼,让他喝杯水。”
“是。”玉珠行礼,匆匆往屋里跑。
程锋就在屋外等着,直到房里的灯熄灭,程锋才找来玉珠和卓夏,问这一天宋羊都做了什么。
玉珠和卓夏一五一十地说明,连对话都复原,程锋听完,说了句“这样啊”,然后便沉默了。
他挥退所有人,一个人静静坐着。他头一次知道,每天都对他笑着的宋羊,原来也这么不安。
他一直觉得,宋羊是一只胆小的羊羔,跌跌撞撞地活着,偶然发现一个安逸的地方,便一头扎进来。当他发现这片安逸之地属于一头恶兽,他还会留下来吗?所以,不想吓跑小羊羔的话,恶兽一定要藏好自己。
他没有想过,或许小羊羔早就发现恶兽了,之所以愿意留下,不是因为贪恋安逸之地,而是因为发现恶兽不会伤害自己。
宋羊大哭的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一声声质问盘旋耳边,程锋深深地低下头,用手捂住脸。
为什么他这么爱宋羊,却还是伤了宋羊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