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人过奖了。”程锋道。
他的声音一直很平静,态度平和,情绪没有一丝起伏,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坐在这的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再无别的。
“我毫无胃口,等你吃完再说吧。”季悦执筷的手正要放下,却被突然冒出来的卓四季拦住。
“这是?”
“既然是请季大人吃饭,总要尽到地主之谊的。”程锋道:“季大人一口不吃,未免太不给面子。”
“谁敢不给你面子。你......”
“季大人,珍馐在前,岂能不用?”卓四季打断他的话,摁着季悦的手不断施加压力,骤然压低声音在季悦耳边道:“季大人莫要搞错了,你已经‘身不由己’了。”
四面八方已经被程锋包下,往日人声鼎沸的酒楼,今天格外安静。
季悦朝门口看了好几眼,外头自己的手下没有一点儿动静,他只能咽下这口气,道:“我吃。”
程锋像是没有听到卓四季的威胁,神色自然、姿态优雅地进餐。
季悦便感到自己没被放在眼里。不是那种蔑视,而是被当作一桩摆件般可有可无。明明是一场博弈,却只有季悦一个人在愤怒、不满、不甘,难道打败他季悦的欣喜的,都不值得程锋多一点表情吗?
一股屈辱自心底生出,季悦揪紧膝上的衣袍,指尖用力得发白。他费劲了力气想要抗击程锋,却发现程锋就像一头大象不小心踩到了一只蚂蚁似的漫不经心。
就在这几天里,季悦一遍一遍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当他发现程锋出现在扬城时,他犹无所谓,当他知道程锋依傍夏随侯时,依旧不在意,当程锋在灾民中树立声望时,他仍旧没察觉到渐渐朝他收拢的陷阱,而今陷阱的口袋已经收紧,他才惊觉自己成了猎物。
——不,不对,这样的布局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做成的。
“你什么时候盯上我的?有几年了?”季悦终于有了点成就感,这让他觉得自己也不是轻易就能被击倒的。
“你以为收拢了扬城的商户,就能扳倒我吗?程锋——关承锋,你有这般心计和手段,可别搞错了复仇的对象。追杀你、说你已经死了的人,是关钿,不是我。”
“关承锋”三字一出,卓四季的剑也出了鞘,程锋瞥他一眼,卓四季才把剑收回鞘内。
季悦有些艰难地慢慢说道:“当年我有幸得程大人指点,程家对我确有几分恩情,只是程家出事时,我不过是扬城一个小小的主簿,我能做什么呢?当初你来找我,我才成为扬城县令,地位卑微、举步维艰,我确实帮不了你,你莫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记恨于我?”
程锋冷眼看着季悦摆出推心置腹的虚假模样,面前的珍馐索然无味。这样好的天气,他应该在书房和宋羊一起办公、或者陪宋羊逛街,若是宋羊没有怀孕,他们可以去骑马,纵马迎风,相信宋羊会喜欢那样的感觉。
“看来季大人确实没有胃口。好吧,来人,上茶。”程锋唤来属下,撤了桌上的菜肴,上了清茶。
“好茶,就这一杯,要多少银子?”季悦看着程锋不紧不慢地呷一口茶,直言道:“程锋,扬城虽然不大,但所有商户上纳的税银也是很可观的。已经收归于你的商户我不追究了,就当我助你回京的一份力吧。置于剩下的商户,你就不要肖想了。”
冗长的一段话说完,季悦自己很满意。
程锋则用指尖敲了敲桌面,“助我回京?看来季大人对于我向关家报仇雪恨的事有一番见地。”
“夏随侯说到底是天边儿的人物,你啊,就是缺一个给你指点的长辈,不然也不会做出把扬城搞乱这样的事了。”
“还请季大人指教?”程锋微微挑眉。
“关钿如今官居户部,户部官员几乎都能视为三皇子的拥趸,皇商免不了跟户部打交道,自然也要跟三皇子打好关系。扬城最多的就是商户,虽然扬城商会不大,但跟皇商还是搭得上关系的......”
“柳家的灯?”程锋问。
“......正是。”
“然后呢?”
“利用商会接近户部,再在关钿经手的案子里动点小手脚,等关钿发现你的时候,也已经万劫不复了。”
季悦见程锋似乎听进去了,越发大胆地提议道:“还有关钿后来娶的继室,你可去了解了?姓姜,正是皇商姜家的女儿。她夺走你母亲的地位,与关钿诞下的孩子抢走了你嫡长子的位置,你不恨吗?”
“——关承锋,你别忘了,你姓关。”
程锋“呵”一声笑出来,“你是不是也一直这么告诉自己的,你姓柳,不姓季。”
季悦的瞳孔在一瞬间极速收缩,又立即恢复原状:“……什么?让人不知所云。”
“穆昌九年,你因生母去世而回乡丁忧,回到了扬城。值得一提的是,令慈是花园村人氏,原姓李,因为未婚生子而被赶出村子,改姓了季,令尊的身份无人知晓,你也就随母姓。”
“……”季悦感到喉咙发干发涩,紧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关于令尊的身份,想查也不是查不到,我稍微费了点功夫,找到了很久以前在柳家赶车的马夫——陆六子。陆六子十二岁开始在柳家赶车,十五岁后被当时的柳家家主柳永德安排到一处外宅,这人你应该很熟吧——毕竟喊了很多年的‘陆叔’。”
“……什么时候……”
“你问我什么时候查到他的?”程锋微微一笑,“当年你觉得这个人留不得,决定斩草除根,不过陆六子捡回了一条命。他断了一只手臂,隐姓埋名活在花园村——也就是你母亲的故乡。这次逃来的难民不少都来自花园村——这么说,你应该懂了。”
季悦没吱声。
“从陆六子那里得知,你的母亲,是柳永德的外室,只可惜令慈出身贫寒,柳永德又家有悍妻,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娶你母亲过门,而你这个外室子,自然也见不得光。”
“……你现在说这些,想做什么?”季悦克制着怒气和惶恐。
卓四季更是直接将刀鞘尖抵在季悦背上,防止他突发行动。
“只是听到季大人关于‘复仇’的想法,有感而发罢了。”程锋说道,“你为了报复柳家,娶了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借着柳家的钱财势力坐稳了县令之位,又拿捏着现在的柳家家主柳西泰,还窜动自己的青梅竹马孙倩嫁给柳西泰,每年从柳家挪走账面上的两成银钱——”
程锋合掌鼓动三下,“如此成功,也不怪乎你刚刚会那样建议我了。不过,若是柳西泰知道你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会怎么想?”
“你这是在威胁我?”季悦哈了一声,而后仰天大笑,“程锋啊程锋,我当你要如何,原来只是拿这点事威胁吗?是,我确实是柳家子,没有他柳西泰,我才是真正的柳家家主!
可这有怎样?柳西泰是个蠢货,柳家二房懦弱无能,柳家三房倒是有几分狼性,但只剩下一个独苗了。柳家家主名义上不是我,但整个柳家都在我手里,他柳西泰就算知道了,又怎样?程锋,你威胁不了我!”
“我可没说要拿这点东西威胁你。”程锋喝口茶润了润嗓子,“我只是看柳家人被蒙在鼓里,于心不忍罢了。”
话音落,程锋示意属下推开季悦身后的“墙”,原来这里有一扇暗门与隔壁的雅间相通,柳家人被绑在椅子上堵着嘴,震惊地与季悦大眼瞪小眼。
反应最大的不是柳西泰,而是季悦的正妻柳澄蕙。
——怪不得季悦从来不碰她!
头扭向一边,柳澄蕙因为恶心、因为愤怒,不住地干呕。
季悦反而冷静了下来,颇为遗憾:“我本打算等你们死之前再告诉你们真相,好好欣赏你们的表情——果真跟我想的一样畅快。”
柳西泰在椅子上挣动起来,像条力竭的鱼,他脸爆红,然后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你刚刚的提议有几分可取之处。利用柳家的灯、扬城的商会,搭上皇商的顺风船,然后出其不意地给关钿使绊子。”程锋恶趣味地重复一遍,“只是现在这个柳家还不够格为我所用,不如就把家主换给柳不温吧。”
在柳西泰等人边上,是安静坐着的柳不温。他没有被绑起来、也没有被堵住嘴,但他老老实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直到程锋点了他的名字,才恭敬地起身一揖:“多谢主子抬爱。”
季悦呼吸一顿,猛地看向程锋:“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多可笑,他还妄想着“指点”程锋,像拿捏柳西泰一样拿捏程锋,结果却完全被程锋算计了!
他以为他看透了程锋,结果他被程锋看透了。
程锋心生淡淡的愉悦,不枉他布局这么久。
当年来见季悦,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些猜疑,而后第一步,是在扬城设立呈胜镖局。
镖局的人收集着季悦的情报,因为季悦不太重要,所以手下的汇报每三个月一次。直到发现龙王庙下的河道运输,顺着河势调查,有着一个通商港口的扬城又一次进入程锋的视线。他当时只是怀疑从龙王庙运走的建材走了扬城的船港,便让扬城的属下将汇报改成半个月一次。
正好因为宋羊想开制图馆,让程锋意识到他的财力还不够雄厚,便想着在重商轻农的扬城分一杯羹。
事情比想象中的容易,扬城一千七百多商户,却只有一个商会,柳家独大,钱家不满,底下的商户常年被打压,早有破局的心思。程锋不过是在将死骆驼上放了最后一根稻草。
但柳不温却是因为宋羊才凑巧送上门来,所以说,宋羊是他的福星。
“……你,想我怎么做?”季悦在片刻间闪过各种思绪,而后他想到自己的处境。柳家家主换成了柳不温,扬城商户又要尽入程锋囊中,那他的容身之处在哪?
他看向程锋,眼里流露出几分惊惧。
看懂季悦的惊慌,程锋稍微倾身向前,不再收敛气势的他,带着厚重的压迫感逼近季悦:“我不会让你死,你仍旧做你的扬城县令。但我只要听话的狗、趁手的刀。”
挥一下手,程锋挥退还在做布景板的柳家人。
暗门重新关上,季悦感觉雅间的气氛更加逼仄了。
“柳家和商会的事谈完了,再说说别的吧——比如,人皮灯?”
雅间通往露台的门也关上了,遮光的帘子通通放了下来。
“制灯的人是谁?他去了哪里?”
“城墙下的地道是何时建的?你知道多少?”
“每个月入港的大船可有详细记载?我要知道从扬城港转运的货物都有哪些。”
“程家出事后,母亲向我透露了你的存在,当时她跟你通过一次信,你们在信上说了什么?”
程锋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关钿从程家偷走的图纸成了程家定罪的罪证之一,我查过后得知,他偷走图纸的那段时间,你正好住在程府学习,为我祖父打下手,所以我母亲可能问你的事情,是不是——”
“我不知道!”季悦被一连串的发问吓得脸都白了。
他终于看清了,今天这顿鸿门宴,不是他与程锋的博弈,也不是他不慎入了程锋的陷阱,从头到尾,都是程锋对他单方面的剿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