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锋勒缰停马,无声地以眼神质询站在马前的李邈。
李邈仰望着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程锋,倍感屈辱。
在封地时,他何曾仰望过除了父王以外的人?
李邈身侧的近侍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个了,不光连“放肆”都不会说,见了程锋都不敢对视,更别提为李邈助阵、呵斥程锋下马对话了。
“本世子已经将与荒嬉堂有关的事悉数告知,你们还将本世子拘禁在客栈,不合适吧?”李邈怀着憋屈,沉声问。
“合不合适,不是李公子说了算。”程锋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眺望远处。“若是李公子觉得不将人都撤走便是。”
程锋打了个手势,负责看守客栈的属下整齐列队,加入程锋的队伍,李邈身后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李邈有些慌了。“你将这些人都撤走,谁人来担保本世子的安全?”
“李公子搞清楚了,这些人是来调查荒嬉堂的,不是来保护你的。”程锋眼神如刀。
李邈袖子底下的拳头越收越紧,面上扯出勉强的笑:“程锋,本世子好歹救了你夫郎,下人虽有些冒犯,但你也将我所有属下的手全都折断了!咱们已经两清,你又何必对本世子如此不假辞色?”
“你说呢?”程锋目光如刀。他从手下口中听说,李邈收了一个眼睛与宋羊有六分相似的小侍,只是打断那些侍卫的手,根本不足以平息程锋心里的怒火和恶心。
李邈被森森的目光注视着,有些心虚,但随即他又硬气起来——他好歹是一位世子,在封地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程锋不过是区区一个贱民,他怎能被程锋压过了气焰?
“程锋,你倚仗了夏隋侯,就不把西勤王放在眼里了?”
“程某再提醒李公子一次,西勤王世子应当在南境封地,李公子慎言。”
这就是威胁了。西勤王世子不能擅离封地,所以此时在扬城的不是世子,而既然不是世子,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
“我要见夏随侯!”李邈怒道,“程锋!狗仗人势也要有个限度,夏随侯可是亲口允诺了要把我送回封地的!”
“程公子是侯爷的贵客!”舒沛忍无可忍,“李公子若是再口出恶言,别怪我等到侯爷面前告上一状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李邈的近身侍卫终于找到了发挥的机会。
“呵。”程锋从唇缝间嗤出一声笑,意有所指道:“李公子倒是会养狗,个个都会叫唤,一个叫得比一个响亮。”
李邈的近侍想到自己的同僚,脖子一缩,不敢回话。李邈怒瞪了近侍好几眼,正要发作,程锋又道:“送李公子回封地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送一个人是送,送一盒灰也是送,端看李公子怎么想了。”
“你威胁我!”李邈瞪向舒沛,“侯爷一身清誉,就这样任由手下的人败坏名声吗?”
舒沛才不会理他呢。
“这不是威胁。如今城里不太平,李公子最好是待在客栈里哪都不去,什么都别做,等风波平息,自会有人送李公子回去。若是李公子等不急想走,城门就在那里,无人拦你。不过城中事务繁多,分不出多余的人手,只能让李公子自己上路了。”程锋戏谑道:“李公子既然能千里迢迢地从封地来到扬城,应该也能自己回去吧。”
程锋听宋羊吐槽过李邈不太聪明,他很是赞同。夏随侯说要送李邈回封地,意思是“押送”,是监视。西勤王毕竟是异姓王,而夏随侯就算跟旼帝的关系再一般,那也是都姓元的一家人,李邈为什么会以为夏随侯说要送他回去就是真的护送呢?
“程某事忙,恕不奉陪。”面对这种都称不上对手的家伙,程锋敷衍都懒得敷衍,“驾”一声,率先走了。走出一段距离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招来卓四季,下了个指令。
李邈不敢置信,程锋居然就这么走了?敢不敢把他无视得再彻底一点?!而且真的把那些人都带走了!
若是硬气一点,李邈就应该立刻离开扬城,证明自己有不被程锋威胁的底气、和独自上路的实力,可他不敢。他的手下都被打断了手,根本保护不了李邈,李邈又气又怕,返回客栈钻进屋里躲起来,反手就给了近侍一巴掌。
“你刚刚躲什么!主子被人奚落,你倒像缩头乌龟,躲在我后头!”
这名近侍不敢吭声。他只是因为手伤最轻,才被调来贴身伺候,若是以往,他哪敢往李邈跟前凑。
“公子,怎么这么大火气?”一个双儿从屏风后走出来,眼波含秋,素手轻轻抚上李邈的胸膛,“消消气。”
李邈不悦:“你怎么把面巾摘了?”
那双儿一滞,连忙拿出怀里的面巾戴上,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看着李邈,眼神好不委屈。李邈掐着他的下巴,警告他:“别玩花样。”
“小的再也不敢了。”那双儿道。
“来,”李邈坐下来,拍了拍大腿,“让本世子好好瞧瞧你。”
那双儿走过去,盈盈一拜,顺势贴着李邈的腿坐下,下巴搁在李邈膝盖上,楚楚可怜地仰头看他。
李邈蹙眉,极力想从这双形似宋羊的眼睛里找到宋羊的影子。
“你应该凶一点。”李邈道。
“……”那双儿腹诽:这人什么毛病。心里骂归骂,双儿还是尽力满足李邈的要求,凶巴巴地瞪眼睛。
“不像。”
那双儿撅嘴:“公子整天说不像,那个把公子迷得神魂颠倒的狐狸精究竟长什么样啊?”
李邈有些烦了,把人从自己膝上推开,冷脸道:“你自己不三不四的,倒有脸说别人狐狸精。”
“小的错了,小的错了,公子息怒。”那双儿连忙头抵着地求饶。
李邈回想了一会儿宋羊的模样,也觉得宋羊八成是狐狸精,否则他怎会才见了几次,就念念不忘呢?
“过来。”
那双儿膝行靠近,跪在李邈脚边。李邈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正要说着什么,门外忽而飞进来两支箭,蹭着李邈和那双儿的脸颊过去。
箭扎进墙里,尾羽激烈晃动,李邈惊怒,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穿蓝色劲装的人。
李邈认得,这是程锋身边的那个笑面虎。
卓四季眉眼弯弯,但眼中没有半点温度,“我家主子不太喜欢这双儿的眼睛,但我们也不是凶残之辈,做不出来挖人眼睛、毁人容貌之类的事。所以还请李公子放这双儿一条生路。”
那双儿吓得脸都白了,冲着卓四季磕头求饶。卓四季并不理他,只是看着李邈。
李邈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同时也明白过来,他所有的小心思都被戳破了,在卓四季警告的眼神下,他赤条条的,没有任何秘密。
脸一阵红一阵白,李邈半天说不出话,卓四季也很有耐心地等着他的答复。
“……滚。”李邈踹了那双儿一脚:“别再出现在本世子面前。”
那双儿一愣,慌里慌张地起身,跑了。路过卓四季时,卓四季看清了他的样子,困惑不解:这人哪有一丝一毫比得上公子?李邈真是眼瘸。
李邈则告诉自己,记住这一刻的屈辱,有朝一日若能踩在程锋头上,一定要加倍奉还。
卓四季完成任务,走时察觉到有人偷看。
善工坊的人见自己被发现了,“嗖”地躲了回去。
除了那款冒用匠心坊名头的木头鸟,善工坊后面还没来得及搞其他小动作,灾民就闹进城了。于是卓四季只是警告地往他们门上射出一箭,就扬长而去。
再说回程锋那边。
程锋的属下捉了一个可疑的“灾民”,这个“灾民”就跟前一天抓到的荒嬉堂的人一样,牙里藏毒。在他咬牙自尽前,有了经验的属下飞快卸了他的下巴,但这人死志已明,怎么问都不肯开口。
程锋下令把他带回去用刑,而后当街就思索起来。
他原先的重点是搜查绝色的下落,但一天一夜过去,都没有发现绝色的踪迹,程锋不由得怀疑,绝色可能已经不在扬城了。
那接下来,干脆就抓这些伪装成灾民闹事的人,一个撬不开口,十个还撬不开口吗?
程锋立即部署下去,命令才下不久,就有人捉了一个激烈挣扎的灾民过来。
“启禀主子!此人怀里藏了打火石,要烧毁花灯‘三仙女’,正好被柳不温发现。为阻止此人放火,柳不温与此人打斗一番,不敌,又被黄先生发现,而后捉住。黄先生现在送柳不温去医馆了,特让属下将此人送来。主子,可要带回去严加拷问?”
这灾民穿得破破烂烂的,眼里都是血丝,惊恐又愤怒地瞪着程锋,像是豁出去了,不停地大力挣扎,属下不得不用膝盖压着他的后背才能压制住他。
看出他有话要说,程锋给属下一个眼神,属下松开了手。
嘴巴得了自由,李大复扯着嗓子骂道:“狗官!你抓了我也没用!狗娘养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根本不配做官!天天下雪,城外头都冻死多少人了,你不开城门,这些人命债你背着不心虚吗?死了下地狱去吧!我——我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