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夫的院子叫芜草园,只住着他和一个药童,平日里很是清幽,今夜却再“热闹”不过。
还隔着一段距离,宋羊就听到了压抑的哀嚎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药味。
芜草园里躺了一地的伤员,约莫有二十来个!这些是伤得重、不方便离开的,院子里头还有十来个轻伤的在等待包扎。林大夫忙得脚不沾地,平日里倍加珍爱的山羊胡都变得乱糟糟的了。
宋羊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一批丧尸攻击一座小镇后。
程锋一直留意宋羊,见他皱眉,以为宋羊受不了这样的环境,立刻道:“不舒服的话就先回去,我明天再讲给你听。”
宋羊摇摇头,还算淡定,“我没事,没被吓到。”
程锋仔仔细细看了他的脸色,确定宋羊说的是实话,便继续往里走。
宋羊注意到伤员大部分穿着墨蓝的衣裳——这相当于呈胜镖局的制服色了,而剩下一部分人,应该是赵锦润的人马,他们跟那天放箭的人穿得一模一样。而很明显,呈胜镖局的人受的伤更严重些。
狼狈不堪的赵锦润就蜷缩在一张榻上,好像睡着了。宋羊看到他右手臂包着绷带,问道:“他没事吧?”
林大夫听见了,扬声道:“轻伤,过两天就能好。”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还没公子脚上的水泡严重。”
赵锦润压根儿没睡死,他堂堂庆远侯世子,什么时候在这么喧闹的环境里睡过觉?他紧紧闭着眼,只是想装作睡熟了,但听到林大夫的话,羞赧得耳朵都红了。
谁叫他以为自己受了重伤,一路吱哇乱叫着自己要死了,还忍不住落了泪,结果揭开衣服只有一道一指不到的血口。
程锋嗤笑一声:“此地杂乱,不适合养伤,还请钦差大人随我移步别处吧。”
“钦差?”宋羊一怔,“他真是来剿匪的?”
之前宋羊就听程锋吐槽了,没想到被打脸的居然是程锋。
“嗯。”程锋也无话可说,他没想到赵锦润真的是皇帝亲命的钦差,更没想到赵锦润会对着山匪大喊:“吾乃朝廷派来绞杀你们的钦差大臣!尔等山匪还不速速投降!”
又不是戏文,程锋忍不住想“啧”一声。
赵锦润做的镖是假镖,镖师是赵锦润用来吸引山匪注意力的,而赵锦润的人马则暗中跟踪监视——这些程锋都猜到了,后来程锋还加派了一支中队,暗中保护遥遥跟在镖队后头的赵锦润。但这事就像洋葱,一层又一层,盯着镖队的还有山匪,和一批神秘人。
赵锦润自爆身份后,非但没能震慑山匪,还引得山匪想要鱼死网破,那批神秘人原想借刀杀山匪,立即也转变了态势,攻击起赵锦润。于是浔鹿坡的这场混战,是真的混乱,四方人马厮杀在一起,浔鹿坡差点变成一片血海,为了保护赵锦润,呈胜镖局派出去的人折损了大半。
想到这一点,程锋的心情就不太好。但他毕竟之前就猜到了赵锦润的计划,倒也成功利用这次机会,让人偷偷跟着山匪潜入山寨差查探消息去了。
从结果上看是程锋和赵锦润互相利用,但实际上赵锦润被利用了还不自知,反而欠了程锋一个大人情。
致力于挖坑的程锋还不打算放过赵锦润,“请赵大人移步书房。”
赵锦润还想装睡,宋羊翻了个白眼,故意道:“诶!别吐!别吐到赵公子身上!”
赵锦润猛地坐起来,环视一圈,哪有什么差点吐到他身上的人,只有宋羊和程锋看着他,笑得凉飕飕的。
赵锦润好没面子,沉着张脸,跟着去了书房。
落座后,赵锦润一咬牙,坦荡荡道:“程公子,多亏你的人,本大人才能全身而退,你折损的人马,本大人会予你补偿的,还请程公子再借我些人,把夹子山的山匪除了。”
闻言,程锋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慢悠悠地吹了吹茶上的浮沫。宋羊静静地看程锋装逼。
没得到回应,赵锦润又臊了起来,耳朵都红了,一方面恼程锋这个小人物敢跟他摆谱,一方面又知道自己搞砸了事情,心里乱得很。
见赵锦润全然没了翩翩公子的风度,像个孩子一样坐立不安,宋羊想起来,赵锦润也才十七岁,可不就是个高中生嘛。
宋羊对程锋使了个眼色:快别装啦!
收到眼色,还想再装一会儿的程锋默默放下茶碗,故作为难:“赵大人,程某今次折损诸多人手,怕是腾不出多余的人协助大人剿匪。”
“你还有多少人?”
“庄子里只剩下不到二十人,若要从别处调镖师过来,至少也要五天。”
赵锦润眼睛一亮,又皱起眉,“五天……可否能快点?”
“最近的镖师也在三百里外,就算快马加鞭,赶来的镖师也需要休养一天,不论如何,短时间内怕是无法了,倒是赵大人,手中余下多少人?”
“院子里躺的那些,就是我剩下的人了。”
“赵大人前来剿匪,怎的没多带些人?”程锋问。
赵锦润有些心虚,父亲庆远侯替他求了个钦差的名头,是想让他历练一番,也确实给他准备了不少人手,只是赵锦润嫌弃他们指手画脚,偷偷甩了人,自己带着小队人马来了霁州。
剿匪这事,其实是赵锦润自己想干,他想证明自己。
或许是破罐子破摔,赵锦润说了实话,“……就是这样,我虽然是钦差,但父亲只是让我在习州看一看风土人情,朝廷并没有派人剿匪。”他说完后忍不住低下头,很是垂头丧气。
程锋皱眉,思索着什么。而宋羊看着赵锦润,就像在看一个大号的熊孩子。
“既然你跟剿匪的事没关系,就回习州吧,你偷偷跑来,留在习州的人肯定正到处找你。”宋羊感觉自己就是在劝离家出走的中二少年,“剿匪不是简单的事情,你今天也看到了,不是吗?”
赵锦润点点头,又盯着宋羊看了看,在宋羊板起脸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好像我哥哥啊。”
若不是自己和赵锦润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宋羊差点就要怀疑赵锦润是意有所指了。“你有哥哥?”
“没有。”赵锦润摇头,“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有哥哥,可能就像你这样吧,不像我爹,只会骂我,说我让娘亲和姐姐们宠坏了,说我没有一点儿男子气概。”赵锦润摸摸鼻子,他其实知道的,有些世家子弟在背地里嘲笑他娘娘腔。
宋羊闻言,心里有些复杂。他还记得赵锦润初登场时,毫不犹豫地下令放箭,以至于他对赵锦润的印象特别差,只是了解后,知道赵锦润就是比较作的熊孩子,本心并不坏,他下令放箭,是没有想过百姓们也会因此伤亡。
但这种天真,在宋羊看来也是一种残忍。
“那就让程锋派人送你回习州吧,或者联系你的人,让他们来接。”宋羊确实有做哥哥的气度。
赵锦润却有些不甘,“我听闻夹子山山匪猖獗,百姓深受其害,我想为民除害。”
他甚至不自称“本大人”或“本公子”了,用“我”,声音还闷闷的。
宋羊很是理解,这个年纪的少年,总以为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殊不知世界上到处都是壁垒。他正想说什么,安静了许久的程锋开口了,“既然你想剿匪,想过联系知府,让知府出兵吗?”
“我当然想过,不过我早就打听过了,霁州知府徐巧三年里出兵剿匪三次,才三次!三次都是无功而返,一看就是没有认真剿匪,说不定他们彼此勾结呢,我怎么能打草惊蛇。”赵锦润有些得意。
程锋浅浅地笑了,“既然你怀疑他们有勾结,怎么知道今天剿了匪,明天会不会又有新的匪寇出现?”
“……什么意思?”
“赵大人可知,今日在浔鹿坡,攻击你的人有几拨?”
赵锦润犹疑,“似乎除了山匪,还有另一批人,他们原本是冲着山匪去的,后来……后来就冲着我来了。”
“是在赵大人敞明了身份后,他们才转移了目标,赵大人可知,他们是谁的人?”
赵锦润摇摇头,“你直说吧,也不用叫我赵大人,叫我名字就好,我也喊你们程大哥和宋哥哥,行不行?”
程锋可有可无,宋羊则说:“喊宋哥,男孩子不要用叠词。”
“……哦,宋哥。程大哥,你是不是知道那些人是何人指派?”
程锋直言:“他们正是徐巧的人。”
赵锦润不解:“既然是徐知府派人剿匪,为何偷偷摸摸地躲在暗处?不对吧,徐知府有什么理由杀我呢?”
“他们想杀的不是你,而是‘钦差’。你既然怀疑霁州官匪勾结,何不再怀疑怀疑别的,如今雨灾刚过,水患未决,山匪横行,不少流民选择落草为寇,这些都与徐巧的不作为脱不开关系。据我所知,今年的灾银,还没发到百姓手里呢。”
“你、你是说,徐巧贪污了赈灾银?可是我听说,是山匪抢了赈灾银啊。”赵锦润就是听信了这个流言,才想来剿匪的。
“钦差大人想仔细查一查赈灾银的去向,也是应该的。若山匪劫了赈灾银,便名正言顺地让徐巧出兵剿匪,若是徐巧贪污,便直接拿下徐巧。”程锋循循善诱,“徐巧要是心里有鬼,一定还会派人来杀你,前段时间,就死了一个工部来监工的大人。”
赵锦润愣了,“那我该怎么办?”
宋羊看看拐骗孩子的程锋,又看看乖乖上钩的赵锦润,低头默默喝茶。
程锋道:“你隐瞒了钦差的身份,他们才敢肆无忌惮的动手,倘若你今日就死在浔鹿坡,还能推说是山匪干的。”也就因为这点,程锋觉得赵锦润大喊“我是钦差”特别愚蠢,简直是把靶子立在身上,还怕靶子不够大。
“所以不如反其道而行,挑明钦差身份,住到知府府上,这样一来……”
宋羊默契地接口:“这样一来,你若是出了事,一定会算到知府头上,不论是徐巧还是别人,想对你动手,都得掂量掂量。”
赵锦润望着眼前的两人,“我自己去吗?你们会陪我一起吗?”
程锋和宋羊相视一笑:“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