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六,是程锋一辈子都不能忘的日子。
因为程家是罪人,不能开宗祠、入坟立碑,所以他都在山上为程家人祭祀。也因为京城的方向在北边,程锋每年的这一天都会绕路去大溪村北边的高云山。
说来也巧,宋羊穿到这个世界的那天、也就是原身差点被卖的那天,正是七月二十六。
程锋当时是想为先人积阴德,才出手救下宋羊,没想到给自己救回来一个“夫郎”。有时候程锋也想,宋羊或许是母亲在天之灵看他太孤寂,特意为他牵了姻缘。
宋羊却想到,程锋的娘那一天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回来,她与程锋道别时是不是就是永别?如果她知道她的孩子之后会遭遇这么多苦难,她还会选择自尽吗?
“所以是你爹害了你外祖家,也害了你娘?你要回京去报仇?”
“不全是。我爹只是他人棋子,八年前的皇祠案,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谁?”
“庞令琨。”
轰隆——
京城连着晴了多日,今天却降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伴着接连起伏的惊雷。
太子元朝珲着一身玄色宫袍,负手立在阅稷宫外的长廊下,仰头看着滑落飞檐的雨。
雨丝如细细的银线,沿着琼楼玉宇、桂殿兰宫,织下针脚细密的富丽堂皇,巍峨宫墙里的每一处雕梁画栋,因着湿意的洗涤,竟显得有几分新。
难怪人常说,雨后新景。
元朝珲屏退左右,他在看雨,又不止看雨。稍远处有一株石榴树,正是果子成熟的季节,一个个红灯笼一样沉甸甸地坠在枝头,个别熟得裂开的,还能看到里头殷红又饱满的果实们。
石榴叶却是深绿的,浓得像雨不小心渲开了墨。一簇枝丫还探出了宫墙,像俏皮的孩童好奇地往外张望。
“殿下,不如移步偏殿,喝杯热茶吧。”随侍开芯觑着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建议道。
“走吧。”元朝珲也不反对,转身去了偏殿,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热茶都换了四五次。
今日无朝会,元朝珲照惯例来万康宫请安。旼帝入秋时病了一场,这两日又好了,精神头不错,父子俩习惯了在早上说会儿话。但这会儿,坐在万康宫里的却是庞令琨。
“老师,您先前坚持要告老还乡,朕才允了折子,但这路途遥远,您如今身子也不甚爽利,不如就不走了吧?”旼帝一手持黑子,随意在棋盘上落下。
对面的庞令琨叹了口气,落下一颗白子,悠悠道:“是老了,谁能想到走个路,还能把自己摔了。”
旼帝担忧地看向庞令琨的搁在轮椅踏板上的腿,“陶医正怎么说?”
“静养罢了。皇上不必忧心老臣,该保重自己的龙体才是。”
提起健康,旼帝眉眼间染上阴郁,“朕也到这个时候了啊。”
“皇上切勿多想,老臣六十有九,还活蹦乱跳着,您正是好时候呢,可万万不能消怠。”
旼帝轻笑,“老师教训得是。”
两人你来我往,下得很慢,更多的是在闲话,旼帝忽道:“钦天监说今年京城恐有大雪。南边水患还未平,这几年确实不安生,天灾不断。朕听闻民间有传,言朕德行不佳,有愧天地,才招致天灾。老师以为如何?”
“老臣以为皇上不会把这些无稽之谈放心上才对,怎么现在一听,皇上似乎当真了呢。”庞令琨笑着摇摇头,“皇上日理万机,勤政爱民,管得了杀人枉法、管得了通商兴业,还管得了天要下雨、地龙翻身不成?历数元朝上下,或再往前,天灾常有,皇上不必过于在意。”
“……老师说得在理。”旼帝也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他虽贵为天子,但天子又不是神,他挥挥手能让洪水逆流么?
只是流言听多了,忍不住想是不是天意在暗示什么?暗卫呈上来的折子中,还说起了八年前的皇祠坍塌一事,提起这事,他又不由得想起那个在程家门口自戕的程家庶女……
“哼。”旼帝面色不愉,事情似乎从那件事开始就不顺利起来。
“哎——老臣输了。”庞令琨遗憾地将悬而未决的棋子放回棋罐。“皇上神思敏捷,老臣自愧不如。”
旼帝一看棋盘,可不就是赢了嘛,心情转好,“老师过谦了。”
“时候不早了,老臣也该告退了。”庞令琨道。
旼帝见庞令琨露出疲色,也体恤这位长者一大早过来。“朕深知老师的关切之心,以后不妨适时过来坐坐,也好指点指点太子。”旼帝一句话,把庞令琨留京的事定了下来。
“谢皇上体恤。”
庞令琨行礼告退,华公公上前为旼帝捏肩,“皇上,太子还在偏殿等着,可否召见?”
旼帝才回想过皇祠案,太子作为此案的主事之一,难免再被迁怒,“朕乏了,让太子回去吧。”
“喏。”
元朝珲从偏殿走出来,也不意外这个结果,父皇对他本来就不太亲近,立他为太子也只是因为他是嫡长子。
元朝珲意外地是居然遇见了庞令琨。
庞令琨由人推着轮椅走,走得慢些,这才与元朝珲遇上了。
“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快快免礼,庞大人的腿伤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多谢太子殿下挂怀。”
“庞老为江山社稷奉献无数,父皇还指望庞老继续为他分忧,还请庞老保重身体。”
“老臣省得,只是老臣如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了,幸好有太子、有众朝臣能为皇上分忧,老臣心甚慰。”
“庞老一心为民,孤敬佩。”元朝珲的视线落到庞令琨身后,推着轮椅的人是庞令琨的长子庞成益。与庞令琨的赫赫功名正相反,庞成益平庸无大材,参加了六次科举才中了个庶吉士,身体又文弱,弃官从商才小有所成,于他的评价大多是“孝心可嘉”。
庞成益问安后就没再开口,安安静静站在后边,仿佛一个下人。
元朝珲少年多病,又被旼帝批过“学识平平”,曾经对庞成益还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不过现在嘛……
元朝珲颔首:“孤东宫还有要事,先行一步,开芯,雨急风大,命人送轿子来,送送庞老。”
“多谢太子殿下美意,恭送太子殿下。”
稀疏平常的寒暄过后,两方分道扬镳,一方往深宫的深处去,一方则向着红墙外,待细雨停、惊雷平,京城暗地里的风起云涌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别庄。
“……所以说,”宋羊倚在程锋怀里,找了个不压着程锋伤口又安逸的姿势,总结道:“这个庞令琨权力特别大?比起站队哪个皇子,大多人其实是站他?他选哪个,其他人就选哪个,他是老千不成?押的一定中?”
程锋摇头,“不是他押中的是对的,而是被他押中的一定能成。”
宋羊琢磨了下,“这个老头不简单啊!”
程锋摸摸他的头。
“朝廷一半都是他的人,他贪污腐败、徇私枉法、害无辜的人家破人亡、害百姓流离失所……”宋羊掰着手指头,“对吗?”
“对。”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几个词,但庞令坤入朝多年,为权为名为利,不仅让大元腐根深种,还残害了许多无辜人的性命,这是怎么都清算不清的。
“大反派啊。”宋羊喃喃,这怎么搞?不好搞啊。一方面这个时代暗杀啥的特别多,还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另一方面就算他们活着进京了,朝堂里群狼环伺,人微言轻的话根本没用。而且这些人官官相护,一层又一层,复杂得很,等把这些贪官都拔出来,指不定朝廷都空了……
“所以你跟太子是一边儿的?”
“太子殿下算是我的表兄弟。”
“哇呜。”宋羊没什么感情地感叹一句,好家伙,这不就是“夺位之战”吗?他这样的小虾米,开局一条命,活着全靠苟啊。
宋羊有点怂了。
“害怕了?”程锋问他。
“……”宋羊伸出食指和大拇指:“一点点,一点点。”
程锋瞧他的表情可不止一点点的意思,故意吓唬他:“那怎么办?你现在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所以他有点点后悔了,宋羊诚实地苦着脸。程锋把玩着他的手,等他思索。
过了会儿,宋羊问:“那你还想送我去渠州吗?”
“我的部署大多在渠州,如果发生什么事,能第一时间保护你。而且除了村长给你的那些,我在渠州也安排了一位管事,会把所有的产业给你过目。”
“那岂不是好多好多钱?”
“嗯。”
宋羊抬眼:“本以为你是小猎户,没想到你是个金大腿。”
程锋没纠结金大腿是什么意思,问他:“那你去渠州吗?”
现在,他们不是一方安排一方逃跑的情形了,他们在商量,程锋既希望宋羊留下了,又担心留在自己身边会让宋羊陷入危险,更或者,他说不准自己有没有明天,如果失败了,如果死了……
“说难听点,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嗝屁了。”宋羊跟他想到一处去了,但是宋羊下一句却说:“那我就更不能去渠州啦。”
程锋定定地看着他。
“假如一个人能活到八十岁,我十八,你二十二,那就算咱们还有六十年吧。但六十岁以后还谈什么恋爱啊,扣掉二十,就只剩下四十年,这四十年一半时间是吃喝拉撒睡,就剩二十年,”宋羊伸出两个指头,然后又弯下一根,“每天也不是时时刻刻待在一起,做工办事,再算上生病,咱们都活到八十岁,也才能相处十年!”
“如果你很快就可能死掉,那我还去个屁的渠州,咱们还不抓紧时间多处处?你说对不对?”
“……对。”程锋突然把头埋到宋羊肩上,他觉得自己之前错得离谱,“对。”
宋羊把程锋的脑袋从自己肩上推开,姿势像极了要再给他来一次头槌暴击。
他从程锋怀里退出来,直视程锋的眼睛,非常严肃认真地说:“你这次走掉,我奋不顾身来追你了,但下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