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疾所问的,是排污洞的侧视图和俯视图。
宋羊在排污洞里设置了三层过滤网,最上面一层是竹织的,孔隙最大,可以拦截体积较大的垃圾;中间一层铺两层,竹织加藤编,孔隙缩到最小,再铺上石子和瓦片,这一层会拦截下排泄异物,用作粪肥的原材料;最下面一层则是“布夹沙”,最终过滤一遍污水,再排进地下河里。
虽然大自然有着强大的自我恢复能力,但这种能力是有限度的。
宋羊在制图时,以排污洞为起点,将田地里的迷你溢洪道和居民房屋的暗渠连结起来,构建了大溪村排水系统的框架,再连接所有的明沟与池塘,把田地灌溉和泄水独立开来,形成了一套体系。
其中废物的再利用是最大的亮点。
听着宋羊的讲解,陈无疾的眼睛越来越亮,他看得出来,这项工程对村子大有益处,且能惠及以后的世世代代。
尤其是三张网更换方便,可以取出粪便集中到一个地方一起发肥,比村民自己家弄的那一点点粪肥方便多了!
梅冬也被宋羊的描述吸引,“这样茅厕就不会臭了!”
“没错!”谁想每次上厕所都得憋气啊!
“宋羊,你懂好多啊。”梅冬有点崇拜地看着宋羊。
“都、都是程锋告诉我的!”宋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那这个又是什么?”陈无疾又问起溢洪道。
接下来他问的若干问题,宋羊都一一给了解答,他不知道村长能不能接受自己的这些想法,所以拿陈无疾夫夫练练嘴皮子,也希望回头这对夫夫能帮他在村长那刷刷好感度。
整张图讲完,宋羊口干舌燥,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汇报演讲,连着灌了两大杯水。这么做是有效的,宋羊刚讲完,陈无疾就立即拿起图纸回家找他爹去了。
宋羊瘫在椅子上,像一条软体动物,梅冬贴心地把一块甜饼子递到宋羊手边:“快吃点吧。”
宋羊忍不住星星眼:“冬哥儿你真好!”
“你才是呢,画图怎么这么厉害?”
宋羊不能说实话,只能大言不惭地道:“天生的吧。”
“那你能帮我画一些花样子吗?”梅冬有些羞涩地提出要求,“我对动笔的事总是不太行。”
“没问题呀!”宋羊一下子想到了许多有趣的花样。“对了冬哥儿,你做衣服的时候,我能在旁边看吗?”
宋羊很喜欢程锋送的中秋节礼物,想给程锋回礼,但不知道送什么好,便想观摩梅冬做衣服的过程。
“我不太会做针线活,你看我的手。”
“这……全是针扎的?”
“是啊呜呜呜。”
宋羊觉得双儿太难当了。明明长得像男人,却被男人当女人看待,力气比女人大、干活比女人多,干得不好居然还会被女人看不起。宋羊听到了好多这样的话:你这个双儿居然不会做某某、你居然连啥啥都不知道……
其实很多事情都跟性别没有关系,但不论是哪个世界,人类社会都一定要给性别贴一些标签。
梅冬却没有,这个单纯又爽朗的双儿一拍手,高高兴兴地道:“可巧了,我会使针不会动笔,你会用笔不会使针,咱俩的手合起来才像是一双手呢。”
“可不是嘛!”宋羊拉住梅冬的手上下晃了晃,“我的另一双手,总算见着你们了!”
梅冬被他逗得乐不可支。
陈无疾一路跑回家,陈长柯正坐在家门口看晚霞。
这位年近半百的老爷子没有别的嗜好,就是爱在每天傍晚时喝上那么几杯,可惜前年生了场病后,这唯一的爱好还被家里的那位管制了。
“爹——”
陈长柯等小儿子冒冒失失地跑近了,“怎么就你回来了?咱家板车呢?”
“在程锋家。”
“你夫郎呢?”
“在程锋家。”
“那你自己回来做什么?让冬哥儿自己拉板车么?”
“没呢,冬哥儿要给羊哥儿做衣裳,我一会儿去就去接他。爹,你看这个!”
“啥东西?”陈长柯接过图纸,稍微转过身子,让余晖照到纸上,一愣,“工图?”
“对的嘞!这是程锋让羊哥儿画的,你看这里、这里……”陈无疾把图给他爹讲了一遍,兴奋不已:“爹啊,这可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咱得抓紧动工啊,不然冬天可就到了!”
陈长柯忍不住对着小儿子的呆脑瓜来了一巴掌:“呆脑瓜!一头热!这是说建就能建的?现在谁家拿得出钱?”
通水的管渠要么用青石,要么用陶瓦泥,这张图里的管渠把整个村子都连接上了,先不说要花多少钱,就冲着得把一些没问题的暗渠挖出来重新连接,就得有好多人不能同意。
“这事啊,吃力不讨好。”
“爹,怎么就吃力不讨好了?”陈无疾不满,“您难道看不出来?这样改,不仅能防暴雨淹田,还能助地里增加收成。”
“那你去跟大家伙儿说呗,让掏钱。”
“……你是村长,你去说。”
陈长柯又给了陈无疾一个巴掌。“这脑瓜子是空的吧?打起来咚咚响。”
“爹,就算是我打你,你的脑瓜子也得咚咚响。”
“你敢!”陈长柯哼一声,继续看图纸。虽然嘴上说这事行不通,但他却一直捧着图纸没放下。
陈无疾自然了解自己的父亲,“爹,今年不行,那明年呢?”
陈长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道:“这是什么?”
他问的是宋羊随手写的几个英文字母,陈无疾“哦”一声,“羊哥儿不识字,这是他自己画的字,只有他自己看得懂。”
“这图是羊哥儿画的?宋家教的?”陈长柯说完也觉得不可能,“程锋教的?”
“不知道,说不定人家就是天分呢?冬哥儿不就是嘛,绣活儿做得比谁都好!”
陈长柯思索着什么,“你说,这改渠易沟的事,是程锋想出来的,还是羊哥儿?”
“这还用说嘛,当然是程锋了!羊哥儿字都认不全呢。”
“程锋之前可一直避讳绘工图的事,怎么现在突然拿了图出来?”
“这还能是因为什么,”陈无疾不假思索地道:“村里刚遭了灾,程锋又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陈长柯无语,怎么他和小儿子就想不到一块儿去呢?他分明是想说这图完全是出自宋羊之手!
“考上秀才有什么用,还不是傻……行了!快去接你夫郎回来!天黑了,别摔着冬哥儿!”
“那这图……?”
“先把图给人送回去,再请羊哥儿明天有空上咱们家一趟。”
“知道了,爹。”
等儿子走远,陈长柯又一次看手中的图,儿子没见识过程家的图所以不知道,程家的图都有特殊的记号,所以这张图绝对不是程锋绘的。又想起程锋临走前小声交代的那几句话,陈长柯摇摇头,“算了,年轻人的事,我一个老头子,还是别知道太多的好……”
月上梢头,被征来劳役的人陆陆续续抵达了修渠的工地。他们要等到天亮才能登记姓名、安排铺位,这会儿暂时只能在附近的林子边缘和山坡上将就一夜。大部分人都有经验,席地就躺下了,不一会儿,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程锋闭目养神,在听到三长三短的鸟叫声后,他装作起夜的样子,毫不引人注意地进入林子深处。
“属下卓秋,见过主子。”一个矮小的身影恭敬地问候道。
“只有你?”
“回主子,方庭和方潘失去了联络。”
“怎么回事?”
“四日前,龙王庙的管事突然过来,说需要一批人过去帮忙,把身高体壮的人挑走,当晚方庭还留信与属下,但第二天便下起了暴雨。去龙王庙的那些人只有部分回来了,方庭和方潘至今没有消息。”
卓秋和方庭、方潘三人都水性极好,才被安插在洵水工程里,程锋清楚自己定下的规矩,那二人没有任何消息,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说说洵水渠的情况。”
“是。下渠还有半段未修,彼此暴雨又损毁多处渠身,上游的拦截坝被冲垮了一段,那里离龙王庙最近,想来此次征役的人马也会调一部分过去。属下也想……”
程锋打断他,“你姑且按兵不动。”
“是。”
“可还有其他要事?”
“启禀主子,属下还有一事要报。属下从龙王庙回来的那些人里听到一个说法:他们那天是被叫去龙王庙搬东西,大约百来口大箱子,全是银子。”
“真假可查证了?”
“主子请看。”卓秋从怀里掏出来一块银角子,银角子边缘齐整,成色九分新,上面还刻着花纹,写了“福”字。
“这是从其中一人身上得到的。”
“广福商号……吗?”程锋沉吟,而后问道:“现在谁在盯着邢大人?”
“回主子,是太子的人,侍卫三队的贾一。”
“让他明晚来见我。”程锋又下令:“再让人顺着洵水沿岸找一找方庭和方潘,若有其他异常,立刻来报。”
“属下领命。”
卓秋退下后,程锋独自仰望夜空。
深蓝的夜幕里点缀着点点星光,透过疏横的枝丫,能看到一轮黄灿灿的圆月。
可惜昨夜没能赏月,也不知此时宋羊是否已经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