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秋注定不同以往,洵水沿岸的村落都笼罩在淡淡的愁云下。
乌云没有散去,深蓝色的天空像披着烟灰色的纱。
程锋进屋后第一件事就是烧热水,给两人驱驱寒气。
宋羊瘫坐在凳子上,困得想打盹,但他可没有忘记今天是中秋节,中秋夜应该吃顿丰盛的。
“程锋,你也来歇一会儿吧。”
“嗯。”程锋将柴火点上,和宋羊一起坐在灶台边,手里握着蒲扇,时不时煽煽火。
宋羊双手托着下巴,暖暖的火烤得他发懵:“你晚上想吃什么?”
程锋有些犹豫,宋羊已经很累了,他想说不如随便吃点,但中秋佳节,月圆人圆事事圆,他和宋羊都没有亲人,似乎更应该过好他们的第一个节日。
也是最后一个节日。
“我给你做吧。”程锋道,脑子里想着他会的那几样。
“你要做什么?”
“面条?”
“中午吃过了呀。”
“那煮饭吧,炒两个肉菜,两个蔬菜。”
“做这么多?”宋羊指了指天色:“已经很晚了。”
“那……”程锋皱眉,有些遗憾,“如果天气好,我们去镇上吃,还能看灯会。”
宋羊听他一点儿不提让自己做饭的话,心里暖呼呼的,顶着被暖红了的脸蛋,说:“我知道一个特别简单的焖饭,还很好吃,做这个怎么样?”
程锋还在纠结,宋羊凑得离程锋很近,蛊惑一般地:“真的很简单,不会累的,你帮我,我们一起。”
于是程锋便没有了顾虑。
宋羊说的焖饭确实很简单,准备了腊肉丁、萝卜丁,简单调味,再跟米饭一起煮就行。两人分工,宋羊洗热水澡的时候,程锋处理食材,然后程锋去洗,宋羊把锅架上灶台,等了大约三刻钟,饭就熟了。
酱油调过色的米饭是有色泽的,扑面而来一股咸香的味道,味道却爽口不腻,腊肉丁有嚼头、萝卜丁清甜软绵,饭里再加一点点葱花,吃起来有滋有味。
“好吃吗?
“好吃。”程锋给予肯定。
宋羊开心地笑了,肚子里填了一碗饭后,便拿了一块甜月饼掰着吃。
程锋饿狠狠地吃了两碗饭,而后选择了咸月饼。宋羊开始预想,明年的端午是不是也得准备咸甜两味的粽子?到那时候,程锋应该也已经考上童生了吧?
“宋羊。”程锋忽然拿出一个布包,“给你。”
“给我?”宋羊下意识接过,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惊喜不已:“礼物吗?”
“嗯。”
布包里头有一套新衣裳,素雅的荷绿底色,衣摆绣着浅鹅黄的小花。之前宋羊不方便总穿程锋的旧衣服,便在进城的时候去了布店,不过当时嫌贵,宋羊只挑了最便宜的成衣,他还记得这套是布店老板说过的、时下最流行的样式。
除了这套衣裳,还有一把套着牛皮鞘的短刀。且不说用牛皮做刀鞘是多么难得,那把短刀一看就不是凡品。整体有成年男子的小臂长,刀柄缠绕的也是牛皮,刀身稍微长于刀柄,通体竖直,护手上有繁复的花纹,一边开刃,刀锋磨得很薄,中间一侧的位置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承”字。
“我、我没给你准备礼物。”宋羊懊恼,他都不知道程锋是什么时候准备这些的,怪不得宋氏撩机屡屡翻车,就他这脑子,是他不行。
“没关系。”程锋并不在意,“这把刀很锋利,你拿着防身。”
宋羊比起那套衣裳,确实更喜欢短刀。刀柄上的磨损说明这把刀已经用了很久了,而在末世,赠予对方自己的武器,就是最高的信任。这里虽然不是末世,但看得出来,程锋非常珍惜这把短刀,把刀保养得很好。
“我好喜欢!谢谢你!”宋羊对短刀爱不释手,也没有忽视那套新衣,当即回屋换上。
宋羊以前没试过这样的颜色,换上后,宽大的袖口有些不适应,裳长及脚背,行走间衣裾摩挲,宋羊还重新整理了头发,然后深吸口气,推开房门。
看到程锋惊艳的表情,宋羊紧张的心情顿时缓解了。
“好看吗?”宋羊明知故问。
“很好看。”程锋诚实道。
宋羊原本的模样就非常出色,这个身体原本骨瘦如柴、面色虚黄,但养了近一个月后,就像一朵花骨朵儿慢慢绽放,露出姣好的姿色,令人惊奇的是,这几乎与宋羊原本的样子一模一样。
宋羊下巴清瘦,天生微弯的唇角和丰满的唇珠带着几分妩媚,幸而宋羊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清冽的眼神盖住了媚气,漆黑的眸子上是沉沉的长睫,鼻子很秀气,宋羊最不满意的就是自己的鼻子,嫌弃它精致却不挺拔,不过按照这个世界的标准,这样的双儿最是好看。
新衣裳在宋羊身上,完全被宋羊掩盖了光辉,就算是世家贵族出身的双儿,也不及宋羊。程锋觉得,这套还配不上宋羊,宋羊是渐渐拭去尘的明珠,只有京城里最时兴、最昂贵的料子,才能跟宋羊相得益彰。
宋羊从程锋欣赏的眼神里得到满足,他捏起一小块月饼,亲昵地递到程锋嘴边,程锋在他期待的目光下,配合地张嘴咬住。
之后的投喂越来越顺手,直到程锋再也吃不下。
斜风细雨又起,还有愈下愈大的趋势。程锋在书房,宋羊则独自待在卧房里,手上拿着绷子,借着两盏油灯,拼命点亮自己的刺绣技能。
宋羊听人说,服役的人最好在衣服上绣名字,因为要在工地上住到徭役结束,绣了名字才不会跟别人的衣服拿混了,另一方面,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也能从衣服上辨认出尸体的身份。
宋羊当然不希望程锋发生意外,他还听说,人们会在家人衣裳内里、胸口的位置用红线绣上特别的花纹,承载着祝福和祈祷的绣纹会保佑家人平安归来。
在绷子上稍做练习后,宋羊就开始实操了。他选择绣“咩”字,毕竟太复杂的他也不会。
他割破左手的无名指,放了一点血,染在准备好的红线上——这个做法也是听说的,虽然迷信,但宋羊没有纠结。
好长时间过去,一堆短线勉强拼凑成了字,别说什么技法什么美观,这一堆近看凌乱、远看模糊的刺绣,已经是宋羊的巅峰水平。
马不停蹄地绣到了后半夜,宋羊才疲惫地睡去。
而程锋的书房也彻夜长明。
他把暗格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放进一个小木盒里,再把所有的工图、书信、账簿和小木盒一起放进一口箱子里,用暗色的布盖住,再推进床底下。
书房里的东西他全部检查过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什么不该遗漏的东西。
就在晚饭前,宋羊去沐浴的档口,头上有搓小灰毛的信鸽飞入程家,太子说:旼帝急病。
眼下庞令坤才离开京城,他的爪牙依旧驻扎在京中,新上任的宰相是三皇子一派,还未有所作为,旼帝突然病重,不得不让人担心京城的局势会如何转变。
倘若旼帝真的大限将至,那原先计划的科举进京就不合适了,他们必须加快布局的脚步,在夺位之争彻底爆发前占据棋盘上的一席位置。
程锋离京八年,但没有与京城断开联系。在京中的仪国公府、太子少傅常先勇、太子少保陈康南、翰林院编休廖之济、礼部侍郎谭恳及侍中费筱等,中部的珲州刺史赵有青、西南蜀地上河郡司马曹众、以及北边镇守玉春关的大将军柳锳,这条联络线网罗了元国天南海北,京内部分由太子亲自把握,在京城外则由程锋替太子打理。
为了保障联络的安全和快捷,程锋在元国十四个州下辖的四十三个郡里,设置了七个大镖局、二十二个小镖局,最大的有上百人,最小的仅五人,镖局一边接寻常生意,一边收集和调度各类情报。程锋还从柳锳将军那里吸纳了一批退伍后无处可去的残兵,培养成一支特殊的队伍。
几年来,程锋在幕后处理各项事务,从没有出过一点差错,能力可见一斑。
不过这张联络网里并没有程锋的生父关钿。当初他前脚离京、后脚就遇到暗杀,说是埋伏也不为过,而最可能透露的他行踪的,就是关钿。
想到关钿,程锋心中翻涌着恨意,久久才恢复平静。
他铺开信纸,提笔写下一条一条指令,安排他明天去服徭役后一段时间的事情。其中的重点,就是宋羊。
若说程锋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就是宋羊。
洵水河渠的役期长则一两个月,程锋打算在恰当的时机传回他意外身亡的消息,然后把“程锋”名下的田地和铺子全部交给宋羊,再以送尸骨返乡为由,让宋羊前往渠州。呈胜镖局的总部就在渠州,也方便让人照顾宋羊。
程锋什么都打算好了,但他万万想不到,后来的每一件事。都没有按照他预期的发展。
沉寂数日的太阳从地平线探头,这个秋天最大的一场暴雨也终于停了。
程锋推开门,宋羊捧着叠好的衣物站在门口,看样子似乎正要敲门。
“程锋,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