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一天傍晚,天边积累了一层厚厚的乌云,空气变得很凉快。
宋羊把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收起来,看到程锋在收拾小菜圃,“你要摘菜?”
程锋摇头,“应该是一场大雨,我支个棚子。”他把四根木棍插去地里,又拿石头围住木棍防止木棍被风吹得移位,然后拿来一张蓑草编织的“布”盖在上面。
宋羊给他帮忙,又清理院子里的水沟,把里头的枯叶垃圾都弄出来,防止排水不畅;再把腌菜的缸子搬进厨房,把晾晒的干菜通通收起来,等做完这些,天边还是一种诡异的亮橙色,而翻滚的乌云越积越厚,层层叠叠,沉重得仿佛马上要坠下来,给人窒息的压迫感。
饶是不懂天象,宋羊也能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大雨会有多么可怕。
酝酿许久的雨直到晚饭后才落下,又急又凶,滂沱的雨声甚至穿透紧闭的门窗,在屋内回响。砰的几道惊雷,盖过风雨的呼啸,震得屋舍都抖了抖。
宋羊独自在卧房里待了一会儿,实在待不下去,抱着枕头跑去书房,雨被风吹得斜着往屋里飘,几步路的距离宋羊的衣服就湿了。
“程锋。”宋羊唤了一声。
程锋立刻打开门,把宋羊拉进书房,“不好好在卧房待着,乱跑什么。”
“雨太大了,我害怕。”宋羊睁着眼睛说瞎话,把枕头往书房的小榻上一放,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我今晚跟你睡。”
为了防止程锋反对,宋羊说完就躺到了小榻上,闭上了眼睛。
程锋把他揪起来,宋羊抱着他的胳膊耍赖:“我就要跟你睡,夫郎都害怕了你还不管!你这个夫君怎么这样啊。”
程锋无奈,“行,跟你睡。”
“真的?”
程锋摸到他微湿的衣裳,皱起眉,“回卧房去,把衣服换了。”
宋羊刚要开口,程锋又道:“我也过去。”
“好嘞。”宋羊把自己的枕头和程锋的枕头都抱进怀里,贴着墙根回了卧室,不多会儿,程锋也抱了一床被子跟了过来。
卧房里燃着一盏油灯,小小的火苗把昏暗的房间照成暖黄色,卧床大部分陷在阴影里,程锋看到宋羊只穿着里衣坐在床上,白色的里衣晃得他眼花。
“你睡里面还是外面?”宋羊把程锋的枕头放在自己的枕头旁边,那张木板小床早就被收起来了。
“都行。”程锋坐到床边的凳子上。
“你不睡?”
程锋扬了扬手里的书,“我再看一会儿。”
“……那你别看太晚。”宋羊真心实意想问,到底是他不行,还是程锋真的不行啊?怎么就是撩不动呢?但他不信程锋今晚不睡觉!
暗戳戳地计划着什么,宋羊滚进床里侧,拥着自己的被子,亮晶晶的眼睛一直追随着程锋。
程锋感受着他的视线,觉得手里的书有千斤重,他声音也沉沉的:“你好像不怕了。”
宋羊立刻做出害怕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又慢慢拱到程锋身边,就在程锋以为宋羊会做什么的时候,宋羊只是说:“晚安。”
“晚安。”
“……程锋,晚安。”宋羊又说了一遍,像是怕他不明白,嘴巴发出啵啵的声音,然后期待地等着。他要不到亲亲,隔空啵啵一下总可以吧。
程锋的心忽然变得好软,“晚安,宋羊。”
宋羊以为自己可以坚持到程锋看完书,然而他闭上眼没多久,就从装睡变成真睡了。
绵长的呼吸暗示着主人的好眠,程锋等宋羊睡熟,不再用书本做遮掩,程锋有些“放肆”地盯着宋羊看。但他也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当油灯燃尽,返回了书房。
一夜的狂风骤雨,宋羊却睡得很沉,醒来时根本不知道时辰,屋里也没有程锋的身影。
“程锋——程锋——”
宋羊慢吞吞爬下床,走出卧房就闻到了米香。
“你做好早饭了啊。”
“嗯,去洗脸。”
宋羊乖乖去洗漱,程锋把粥盛在碗里,坐在桌边等他。
“雨一直没有停吗?”宋羊洗漱时看到院子里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小菜圃的棚子被掀飞了,地里的菜全都淹了。
“下了一宿。”
宋羊的神情渐渐严峻起来,他才到异世多久,又要遇上大灾了吗?
程锋安慰他不会有事,但程锋自己也知道,这场大雨带来的影响一定是巨大的。
“地里才开始收成,会不会全淹了呀?”
“昨天中午田里就开始抢收了,能收多少是多少。”
“那今年,收成岂不是会少很多?”
程锋点点头。
宋羊忧心忡忡地喝着粥,他留意到程锋多看了几次门口的方向。早饭后,程锋拿着蓑衣和农具出门,宋羊跟着他。
程家在大溪村的西边,雁秋山脚下,地势比东边高一些,小院的门朝南,开门就能看见大片的田野。
沿着泥泞蜿蜒的土路走下去,屋舍散星般地坐落着,规则的、不规则的田地被切分开来,大雨漫灌使得它们相连成一片,有些已经抢收完的,地里成了一个深深的水坑,有些还没被收割的稻穗则被大雨压趴了,埋在水中的土里,从混浊的水面下透出青黄色,好多人家披着蓑衣站在地里。
他们在“争”,尽可能地抢救还没泡烂的成果。地里的谷子,土里的蔬菜,还是树上的瓜果,少争一个,就意味着少一口吃的。
乌沉沉的云像压在人头顶上,天地间仿佛没有光。
宋羊站在田埂边,目光掠过一张张忧愁的面容。
大雨压弯了他们的腰,他们弓着背,一次一次把手伸进泥水里,试图捧住一把一把微薄的希望。
宋羊觉得,他应该做点什么。
他能做什么?他来自一个科技时代,有着超乎这个世界的前卫思想和知识,他的到来,也许有着特殊的意义呢?
宋羊脑海里闪过一样又一样事物,又一个一个否决,最后剩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程锋在宋羊差点踩坑里前及时牵住他:“陈二娘家在那,走。”
陈二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四年前死了,二儿子是货郎,常年在外跑货,这回暴雨淹田,家里只有陈老汉、陈二娘和大儿子媳妇三个大人。宋羊走近了才发现,小陈宜居然也在,小小的一只,几乎要被堆起来的稻苗盖住了。
“陈二娘,我和宋羊来帮忙。”程锋打了招呼,就赤脚下了田。
宋羊也要脱鞋,却被陈二娘拦住,“羊哥儿,你把小宜带回去,给他喂点饭吧。”
宋羊迟疑地看向程锋,程锋点头:“再做些吃的带过来,陈二娘他们应该都还没吃。”
“不用太麻烦。”陈二娘一家忙活一个多时辰了,确实又饿又累,“替我们照看小陈宜就可以了。”
“不麻烦的。”宋羊抱起小陈宜,“我很快过来!”
宋羊回去后立刻起锅烧水,做了一大锅面条,汤热乎乎的,最适合在天冷的时候吃了。
小陈宜吃的早上剩下的粥,他也不挑,乖乖的自己吃饭。等宋羊把面条都倒进大盆里,才一抹嘴巴站起来,小跑着过去抱起干净的碗筷,跟宋羊一起去送面。
“宋叔夫,雨什么时候会停啊?”
“很快的呀。”宋羊摸摸小陈宜的脑袋,“害怕吗?”
“嗯。”
宋羊以为小陈宜是害怕打雷和雨声,没想到小陈宜却说:“地里没有吃的,就得花钱买了,家里没有钱,小叔叔又要好久好久不回来,奶奶好担心。”
小陈宜的这种“害怕”,其实就是担心,虽然年纪小,但小孩子对家庭的氛围往往是敏感的,他的早慧和懂事让宋羊心疼,“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
或许是宋羊的好话灵验了,正午时分雨终于停了,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乌云散开,露出晴朗的日光,人们稍微直起腰休息了会儿,脸上也能看见一点儿笑容了。
宋羊跟着在田里泡了半天,腰酸背痛,脸色也白了几分,但他一点儿苦都没有喊,倒是程锋心疼他,让他回去休息。
宋羊不肯,说话间,忽然有人奔走呼喊,说村长让大家都去村祠前的广场集合。
村民们对这个消息一点儿都不惊讶,宋羊搞不清状况,程锋拉着宋羊让他坐到树根上,蹲下身子给宋羊擦脚,一边解释:“村长在大雨淹田后就进城去问灾田补贴的事,应该是回来了。”
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宋羊不自在地动了动,耳尖发红,“我自己来!”
“别动。”
程锋地大手轻易地扣住了宋羊的脚踝,仔仔细细地擦过脚底板和指缝,这套动作其实和一旁的陈家媳妇给小陈宜擦脚是一样的,但宋羊的脸皮突然就薄了,受不了地抢过布巾,胡乱地擦了擦便穿上鞋子。
有人酸了一句“哪有汉子给双儿擦脚的”,但大部分村民都是善意的打趣,陈二娘更是笑得一脸欣慰。
众人三三两两赶往小广场,已经到的村民聚在一起说话,气氛因为雨停了而轻快了不少,但村长陈长柯的表情不像是有好消息的样子。
宋羊牵住程锋的手,程锋的手很凉,宋羊便连他另一只手也握住,两双手紧握着汲取彼此的温度。他有些庆幸,程家的田都是租出去的,程锋平时打猎收入尚可,之前卖水果也赚了一点钱,不然简直无法想象他们如果折损了这些收成该怎么办。
等人都差不多来齐了,村长大声道:“都静静。大雨不止淹了咱们这里,朝廷会发放灾田补贴,不过——”
陈长柯顿了顿,看着一张张期待的脸,有些不忍心,“上头征役了。洵水沿岸的村子都得去修渠。”
“修渠?!”
“这时候还征役?!”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是必须去吗?……一家去几个人啊?……咱们跟洵水也算不上太近吧……天杀的,洵水那么险,又是大暴雨,我当家的怎么去啊……”
“都静静!”陈长柯深吸一口气,“每家都必须出一个男丁,没有男丁的补二两银子。节后第二天就得上工,去修渠的每人每天八十文,如果逃役,取消灾田补贴。补贴下个月发,按每家人头分,一个人五斤旧米、一斤新米。”
“才五斤?!”
“这才能吃多久?!今年冬天怎么办啊……”
每家出一个男丁,还是必须?
宋羊愣了愣,抓着程锋的手用力收紧,所以程峰也得去吗?他不知道洵水有多凶险,但听周边的人都在哀嚎,宋羊也跟着心慌。
“别担心。”程锋又说了一遍,反握住宋羊的手:“洵水渠已经修了两年了,几乎修好了,这次是突然下暴雨才急着征役的,这么多人都被征去,快的话半个月就回来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之前去镇上的时候,听人提到过。”
宋羊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程锋那天一整天为什么心不在焉的,但好像还有什么被他忽略了……这种感觉很奇怪,宋羊很不安,直觉告诉他,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而这件事一定至关重要。
“二两银子我们又不是出不起,程锋,要不……”
“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
“一定要去吗?”宋羊其实知道,只有家中没有男丁的,能交二两银子了事,程锋有劳动能力,却故意不去,是逃役,要吃板子的。
“我出门的时候,你去陈二娘家住,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宋羊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我守着咱们家,等你回来。”
程锋心里有些满足,像被什么填上了空缺,“好。”
“你之前有去服役过吗?”
“有。”
“那你就有经验咯?咦,他们那边在说什么?走,去听听。”
村长的通知也说得差不多了,有人在讨论服役的人需要准备哪些东西,宋羊连忙凑过去,一边听,一边默记。
程锋跟在他身侧,看着宋羊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只是当宋羊看过来,他又会敛去所有的深情,只剩下表面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