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木箭穿过宋羊的袖子,钉在了一边的树干上,勉勉强强拦住了宋羊的脚步。
宋羊扭过头,看见程锋手持长弓,一脸怒容,两只眼睛里好像有两簇小火苗在熊熊燃烧,明亮又锐利的目光落在宋羊脸上。
程锋的眼睛总是那么亮,宋羊被那目光刺痛了。
斑驳的树影加深了五官凌厉,细碎的阳光笼着他,好像一位神只,他大步走来,整座山都要为他让路。
程锋又取出了三支箭搭上弓弦。
这一幕竟然与队友向他开枪的场景诡异重合,宋羊恍惚失神,心里酸涩:他也要杀我吗?
三箭齐发。咻咻咻——锋利的箭头冲破喧嚣的风,穿入血肉,那匹要越过沟壑的狼就坠进了沟里。
“……”宋羊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程锋劈头盖脸的怒火吓得呆住。
“你跑什么!你跑什么!”程锋都要被他急死了,又气又后怕,他冲到宋羊面前,狠狠拔出钉住宋羊衣袖的箭,像是要拿箭打他,但最后忍住了。“叫你你也不听!聋了吗!山里能随便乱跑吗,这是能随便乱跑的地方吗!你看看!好好看看前面是什么!”
宋羊已经在那头狼坠下去的时候看到了,近两米深的沟,摔下去不会死,但扭伤摔伤肯定在所难免,他又跑得急,指不定得断条腿。
“……我错了。”
“你错了?”程锋提高声音,没有因为宋羊道歉就消气,反而更加怒火中烧,因为每次只要他说出四十两,宋羊就会立刻说“我错了”,所以宋羊的认错一点可信度都没有,“你说说,你错哪了?”
程锋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一边上把宋羊从树下扯过来,虽然生气,但还是细心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我……”宋羊其实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他还没回过神来呢。追逐野狼的时候他仿佛魔怔了,这种豁出命穷追不舍的状态在末世又怎么会有错?
对了,这不是末世了。
宋羊不知道第几次这么提醒自己,但是在末世磋磨五年,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消除心理阴影的。他本来就不是多厉害的人,五年的提心吊胆,腥风血雨,饥不裹腹寝食难安,纵使穿越了,他脑子里依旧紧紧绷着一根弦,更何况,他曾经看到过狼吃人。
这大概类似ptSd?叫啥来着,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宋羊不能这么跟程锋说,见程锋还冷着脸等他回答,宋羊想了想,硬着头皮道:“铜头铁骨豆fu腰,我不应该砍狼的脖子,应该砍它的腰……”
程锋气笑了。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宋羊感觉程锋头顶都冒火了,无措地搓了搓指尖。
“你说得对。”程锋吐出四个字,转身爬下山沟,把狼的尸体捡回来。
宋羊连忙给他搭把手,但程锋不需要,看也不看,自己就爬上来了。上来后把狼往宋羊怀里一放,什么都没说,沉着脸往回走。
宋羊抱着狼,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程锋走回之前的地方,把野鸡、狐狸和蛇收进背篓,沉默着继续走。他步子迈得很大,像是要让行走的风吹熄心中的火气,宋羊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
宋羊心里纠结,手不自觉薅下来一大把狼毛。他赶紧在衣服上拍了拍手,蹭干净了,然后拉住程锋的手。
还晃了晃。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程锋停下脚步。
“我以前遇到过狼,刚刚只想赶尽杀绝,忘了不熟悉地形的事,如果没有你,我肯定掉沟里去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还有,还有我是真的没听见你叫我,我满脑子都是……”
都是“杀了它”。
宋羊有些茫然,如果是正常人,正常人遇到狼的话,会害怕、会尖叫、会逃跑吧?而宋羊呢,末世把他变成了一个挥刀必要见血的狠人。
狼血的腥臭味一直熏着他,宋羊先前不觉,这时忽然觉得好恶心,避之不及地把怀里的狼丢开,弯腰干呕起来。
“呕……呕……”
程锋看着他的神情从愧疚不安变得恍惚,又变得难过,然后脸色一变,吐得脸都白了,刚刚吃的全都吐了出来。程锋叹了口气,取出水给他漱口,轻轻拍着宋羊的后背,又掏出帕子给他擦脸。
宋羊晕乎乎的,腿也软,还是觉得恶心,程锋扶着他到树荫下坐着,宋羊扭头埋进程锋怀里,程锋僵了一下,犹犹豫豫,还是抱住了他。
宋羊想到程锋追了他一路,急得用箭拦他,明明程锋是那么担心,他居然会怀疑程锋是不是要背叛他,宋羊无地自容,他的不安和害怕不应该成为他质疑程锋的理由。
“对不起……”
程锋把人从怀里挖出来,看到宋羊两眼通红,很是无奈,“哭了?”
“没有,刚刚、对不起,我没听见你喊我,对不起……”
程锋听宋羊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想着莫不是自己刚才太凶,把人凶哭了?
“以后还乱不乱跑?”
“不,不乱跑。”宋羊摇头。
“听我的话?”程锋又问。
“听,听你的话。”宋羊又点点头。
程锋摁住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的脑袋,拇指揩去他眼角的水痕,“男儿有泪不轻弹。”
“我没哭……”宋羊用力揉了揉眼睛。
程锋拦住他:“用帕子。”
宋羊老老实实用帕子擦脸,程锋见他不哭了,不自在地把人从怀里推出去,“你坐一会儿吧。”
宋羊两只眼睛哭得跟核桃似的,他铺开帕子盖在脸上,仰着头,还能听到他吸溜鼻子的声音。好一会儿,宋羊终于缓过来,对程锋特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程锋体贴地当作无事发生,把狼塞到自己背篓的最下面,自己背起了所有猎物。
宋羊看看自己的空背篓。“你把鸡和狐狸给我吧,我能背。”
宋羊知道程锋是怕自己闻到血味又会吐,但山路难走,他怎么好意思让程锋一个人负重。
程锋没同意,“走吧,去摘果子,你的筐就用来放果子。”
“要摘什么果子呀?”宋羊讲话还带着点哭音,但已经笑起来了,又变成那个性格活泼跳脱的宋羊了。
程锋尽力不去注意他兔子似的红眼睛,语气自然地道:“前边有一片石榴树。”
“啊,我喜欢石榴!”
“还有柚子树。”
“有柿子树吗?”
“有……”
这天晚上,累了一天的宋羊早早睡着了,程锋却没睡,他走进书房,点亮烛火,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案上的书,夜半时分,窗外传来鸟儿振翅的声音。
“咕咕。”
推开窗,一只头上有一撮灰毛的白色信鸽站在窗台上。
程锋洒了一把鸟食,而后取下信筒,信条上面用蝇头小字写着:庞病重,辞官归乡。二四相争,三家独大。
“庞”指的是庞令琨,权势滔天的当朝宰相,“二三四”则指的是太子之下的三位皇子。
程锋将信纸放到烛火上,明火一口一口吃掉纸张,丝丝青烟后,只留下了黑色的飞灰。
程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不知不觉弯月溜下了枝头,他始终没有睡意。
从先皇暻帝到如今的旼帝,庞令琨从四品小官到太子太傅再到两朝宰相,庞令琨不仅在今上的心中地位极高,备受官员们爱戴,在世家子弟、寒门书生间也很有人气——但并不包括程锋。
程锋原名关承锋,生母程茴是原工部尚书程海菁的庶女,嫁与其父关钿为侧室。八年前,新修葺的皇家宗庙坍塌,程海菁正是这项工事的主事人之一,被查出谋逆、贪污、谋杀等大罪,于是程家满门抄斩。
虽说罪不及外嫁女,但程茴也被关钿厌弃,他们被送往乡下的庄子,但走的时候只有关承锋自己,他原本是要等母亲的,最终却只等到了程茴在程家门外自戕的消息。没等他缓过来,才出京城地界就遇到暗杀。
死里逃生后,关承锋伪装身份四处流浪,几年前才在太子的帮助下定居大溪村,改名程锋。
当年的宗庙修葺是太子成年后主持的第一件大事,出了那样的差错,太子一直耿耿于怀,而太子的母妃与程家又有姻亲关系,太子因此被禁足,如今在朝堂上也始终不得力。
旼帝渐老,党争激烈,太子与三皇子势如水火,庞令琨辞官后宰相一职空了下来,二皇子和四皇子都极力想往朝堂上安插自己的人,不过此番看来,还是三皇子技高一筹。
程锋从窗边走到书架上,抬手挪开书架上的一尊金鱼摆件,露出暗格里的两份身份文书。一份写着程锋,一份写着关承锋,一个代表虚假平和的面具,一个代表漆黑难测的伤心往事。
庞令琨离开那个位置,就意味着回京的时机到了。
当初暗杀他的人没有得手,后来他又遇到了一批又一批的追杀,多少次九死一生,才苟延残喘到了今日。
回京……
程锋从暗格里拿出一块内刻着程字的雕花玉镯,轻轻地,轻轻地摩挲上头的纹饰,半晌,才趁着夜风呼啸,无声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