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田简来说,骑马跑在辽阔的乡间雪域中驰骋,是她有生以来醉生梦死的事情。
早年,在府上时,田简七岁之前,她的父亲田雷将军,除了抱着女儿,跃马山间与操练场之外,就再也没有坐过父亲的马背了。
十六岁以后的田简,只有一次,亲眼看着父亲挎马扬鞭,带领勇士们埫过一条小溪,走进鸿之塞那个朱红色大门后,便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守疆固防的英姿了。
她常常是,乘车来到燕下都的西郊外,和母亲一起,站在三五百步外的高坡上,喜看那些挥刀练兵的燕人军勇士,骑着一匹匹狂野的战马,在山林与绿地草丛间,纵横驰骋。
在燕下都的瓮城、内城与外城,则很少见到那种烈马四蹄翻飞的迷人景象了。
在城外观临战马跑动,那些风光无限的日子里,她的母亲,那位胆小体弱的将军夫人,往往就站在她姑娘的身后。
并且将她那锐利的目光,不停的看向马场。
同时,也总会像钉子一样,钉在女儿的身上。
生怕她的女儿,偷偷从自己的身后溜走,被人抱到马上,然后想象着再从马背上摔下来,她总抱有这样的设想。
那位名叫矢禾的美妇人,更不愿看到她的女儿,象个假小子似的,套上男人们野营时穿的那种宽大的战袍,任凭自己的女儿,在马背上放纵自己的身体。
那个做母亲的女人,始终自信的认为,此事不仅要杜绝,而且绝不允许,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防患于未然,才能不失将军府大小姐的体面。
同时,她也担心由为纵容姑娘骑马,而会惹起街邻们的闲话,乃至于影响将来姑娘出嫁。
为此,田简想了不少办法。
就在今年仲夏,将军府此次事发三个月之前,她趁青年将领高韧前来府上,向母亲传递将军即将回府及其营寨消息之际,终于抓住了一次良机。
她让高韧和随他而来的两位勇士包有鱼和包瓜,教她偷偷的学会了骑马。
不过,那时的时光是短暂的,而且她在马背上的习练,似乎与马术无关,更与作战毫不沾边,甚至可以说,那不过是种骑马逃跑的技巧,是种生存的需要,就象家住河边的村中童子们,自发的喜欢在河边游泳洗澡一样的简单。
当时的三位勇士,也只能紧紧的护在马匹和田简的身边,以保证这个一向调皮的姑娘,不从马鞍子上掉下来摔伤,以防被她的母亲发现,免得事发东窗,然后陪田简站在一块,领会将军夫人劈头盖脸的训斥。
换句话说,此前,田简总共骑过三匹马,高韧的马,和包瓜、包有鱼的马。
若论马背上的功夫,绝然谈不上老道,披上红披风后,似乎更显得轻飘。
田简挎上战马的那几次演练,总是笨拙的,令人暗然吃笑。
被人抱上马后,她也只能一甩鞭子,吆喝几句,或者啾啾两声,令那匹马,撒欢似的,向前小跑一阵子,然后,不是吓出了一身香汗,就是站在马下,对着那马蹄子,低头微笑了。
因此,听说今日可以骑马,而且还可以放马狂飙,田简心里一阵兴奋,昔日没骑够马的瘾头,一下就上来了。
不久,在向韩木墩传了话后,她便和公孙弘一起,叫韩老万家的马夫,把车卸下来后,加了鞍,马背上铺了一条绿色羊毛毯子,公孙弘一手牵了一匹马,田简跟在少年的身后,大呼小叫的,向村庶长韩老万的家门口走来了。
一出家门,两个手持长矛的乡勇,便迎了上来,说道:“小姐好!方才,有人吩咐过了,去吧,注意安全,别从马背上摔下来就好!”
田简微笑着看了守卫一眼,忽然想起在自家将军府,出门时,被府上站岗的兵丁起哄的景象,顿感二位青年模样亲切,一启红唇,相迎道:“二位哥哥,辛苦了!放心,人家骑过马,哼!”
俩人向西而去,公孙弘道:“田简,别跟在马尾巴后面了,小心踢你一脚,到前面来,抓住拴在马脸边的马缰,便踢不着你了。”
田简走上前去,一转身,便见丐兮申,从一个胡同口露出脸来,飞也似的,向二人奔跑过来。
远远的,便听他喊道:“田简!小妞!不认得我啦!”
田简摸了摸马脸与马鬃,想与那匹马套套近乎,听到丐兮申喊她,便对公孙弘道:“小申子来了,真是讨厌,竟敢喊我小妞!怎么治治他呢?”
及至人到近前,丐兮申又道:“喂、喂喂,田简小妞,你怎么目中无人呐?竟敢对我视而不见!喂,看到我没过门的媳妇没有?我指的是孟桃!”
田简嘻笑道:“看到了,正在韩老万家,趴在师父田获怀里撒娇呢,顺便帮老人家,梳理他那把老山羊胡子呢,快去吧!”
“胡说!”丐兮申转到跑到两匹马的马头前,拦住俩人去路,猛的一把从公孙弘手里夺过一根缰绳,又开口道:“小姐,你看我今天打扮得帅不,帅不帅?你说!”
田简本想说个帅字出来,忽然却从丐兮申的脸上,闻到了一股胭脂的香味,身上似乎还飘着一股薰衣草的芳香,不禁开口说道:“小申子,你身上怎么有股香味呢?”
丐兮申道:“见孟桃去,能不带点香味?实不相瞒,昨天晚上,我从你香囊中,抠出了一块香料,还拿走了一小部分胭脂粉,幸亏你俩一晚上都没发生什么好事,否则,会被我传到村子里去的!”
田简知道自己香囊里少了点什么,说道:“噢,怪不得呢,你怎么拿走的呀,我怎么没有发现人影出现?”
丐兮申道:“你在船上,睡得正香,公孙弘怀里抱着剑,也坐在船头打瞌睡,怎么会发现我呢?”
说到这里,丐兮申从怀中掏出一把胭脂红来,展开手掌,伸到田简面前道:“这不,手心里还有呢!小妞,我劝你不要为富不仁!这样的好东西,记得给孟桃留下点,我这就给孟桃送去!”
田简一看,这香粉果真是自己的,佯怒道:“哼!小申子,坏事干尽,早晚有你吃亏时候,念你盗心之起,是为送给孟桃,我就饶你一回!快去吧!”
“不!”丐兮申大声说道:“你让我走,我就走?我偏不!”
田简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丐兮申道:“再不走,就是小赖皮狗!”
丐兮申一指田简的鼻子,反驳道:“你才是!怎么,骑马去呀,是不?这等好事,怎么不带上我?”
公孙弘见丐兮申有了胡闹的意思,脸色一沉,说道:“小申子!狩猎的事怎么样了,人都回来没有?猎物打下来了多少?”
丐兮申移步到公孙弘身旁,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师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猎物打下来的不多,有一头野猪,二只山鸡,三只白兔,就是没能打下来小鹿,眼睁睁看到它跑了,我手下几个丐孩兄弟,还破冰下水,连捞带网,从河里抓上了几尾小青鱼,余下来的,便是一些不值一提的青泥河虾了。”
“不管多少,就在公孙弘家小船边那个大场子上,去皮扒毛,开锅起灶吧,顺便你去对村庶长韩老万说,就说是我说的,叫他把他家里所有吃喝,一并抬到大场子上去,他孙孙韩木墩不是要从军去嘛,就当全村人,给他孙儿送行好了。”
丐兮申道:“小姐高明,我这就去!”
转身又对公孙弘道:“师兄别急,我正想去找韩老万,要几个屠夫呢,猎户是猎户,光那些人,也是人手不够,杀鸡宰鸭的事,我可不干!”
田简娇嗔道:“小申子,帮我一下,还不快来扶人家上马!”
丐兮申压根没有想到田简竞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吃惊的说道:“叫我扶你上马?你也不怕我趁机摸你屁股?”
田简怒道:“你坏!算了!”
说完,接过马缰,就要翻身上马,一下、两下,竟没能挎上马背。
丐兮申心头一软,说道:“别、别这样呀小姐,我看,还是我来给你当脚凳子吧!”说完,挨近马肚,弯下腰来,声音急切的说道:“来,上吧,小姐,上呀?”
田简心一横,一脚踩上丐兮申的后背,翻身挎上了马背,紧抓马缰,笑道:“小申子,昔日,将军府上,就缺你这样一个家奴!”
丐兮申起身说道:“家奴?呸!我才不跟你当呢!”
他见公孙弘也挎上了马,一溜烟的向韩老万家跑去了。
田简望着丐兮申的背影,开心的笑道:“此子可交也!”
公孙弘肃然说道:“走吧!”
两人骑马走到西口,很快出了村子,跃马扬鞭,小心走过一座横跨东西的小木桥后,步入前面的山谷。
不久,一块平坦的雪原山地,出现在两人眼前。
只见白雪茫茫的山野里,处处栽种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桃树和杏树,遂后,二人顺着一条冰封的小溪,沿岸而去。
“公孙哥哥,岸边的桃树,已经有了要吐出新芽的意思了吧?”
“还不到时候呢!当年,三汲乡想改名为桃花乡,被二位师傅阻止了。”
“三汲乡的名字,就挺好听!”
公孙弘道:“小姐,师傅的这两匹马,都是劣马,一会儿跑起来,你想骑哪个?”
原来,这两匹马,一匹是枣红马,一匹是白马。
田简道:“我就骑身下这匹白马吧,正好搭配我红披风的颜色。”
公孙弘拍马跟紧了田简,说道:“田简,这两匹马,都有名字,我的这个,名叫千庐,你那个,名叫机杼。只要你一挥鞭子,对机杼喊声驾,它便会撒腿而去,你要小心点呀!”
田简问道:“为什么起这种名字,千庐的庐是哪个庐,机杼的杼,是哪个杼,个中是什么意思呀?”
公孙弘轻轻拍了拍马身,喊了声千庐,那匹已过壮年的老马,便善解人意的腾开四蹄,几步跃到了田简那匹马的前面。
公孙弘指着前面的山峦说道:“去年,二位恩师云游至此乡野间,直到临走前,也未进村庶长家门,他俩瞒着他,带我来到了前面的山上。
我等站到山顶,师父田耕指着三汲乡对我说,山下村庄人气真旺呀,幕色中,都这样人来人往,牵驴拉磨、走马观花,背着布袋子行走街市,推着独轮车卖货的人真多,如果没有战乱,这是多美的人间景色呀!
那会儿,他们把这乡间房屋称作千庐,把村中妇女织布的木器,叫作机杼,合到一起来,指的就是千家万户,说的是天下芸芸众生!意思是说,青年人,不但要孝敬父母,心中还要有劳苦大众!
两位师傅还告诉我说,将来,要为天下苍生出力!要为百姓能过上太平的生活效劳!
本来,我也想加入行伍,就象韩木墩那样戍边,为邦国部落出力,可是转念一想,鲜虞宫目下的招募新兵,是为了攻打燕下都,是为了打仗,满足鲜虞王扩张版图的野心,那便是与你们燕氏部落为敌了,尤其是想到你的处境,我便更不想去了!”
田简两腿一夹,驱马上前,说道:“只要是戍边,在那边都行!公孙弘,为了我,让你跟着受累了!可是,我不明白,师父田获,为何叫你带我前来骑马,还刻意强调说,要你带我骑马狂飙,这是为何?”
公孙弘想了想,说道:“反其道而行之就对了!”
田简沉思道:“嗯,师兄,你说得很对,我想,师父口是心非,并非是想让你带我骑马狂飙,他是想让我放开心怀,意在阻止我,前往鲜虞宫行刺大王!”
“是的,田简!”公孙弘想了想,放声说道:“一定是这样!师父绝对不会眼睁睁看你,死在鲜虞宫!当下,你还想去吗?”
田简轻声道:“你呢,公孙弘?”
“小姐,我听你的!我曾对你说过,我是钟,由铜铸成,我对你的忠诚,就象你府上的家奴一样,我愿一生一世,跟随小姐,为你保驾护航,甘愿此生,做你心头上的奴隶!”
”奴隶?家奴?”田简激动起来,尖声说道:“不!公孙弘,我愿你将来,做我的夫君、先生!我愿天天和你在一起!”
听着田简如此义无反顾的娇语声,公孙弘沉默了下来。
半晌,他手握缰绳,紧勒马头,说道:“田简!我娘说,我等还小,太天真了,这一切,绝无可能!”
不料,田简却呵呵笑了起来,说道:“傻瓜,跟你在一起,我总觉得很开心!为此,我愿意去作如此设想了!”
“田简,不说这些了,人生来,自有天命!苍天在上,我公孙弘,绝不违背效劳田简小姐的誓言!”
说完,他喊了一声驾,又叫了一声千庐,那匹略显拐腿折老马,便箭一样冲了出去。
田简看着公孙弘英姿翩翩的身影,情不自禁的嘻笑起来,她扬了扬马鞭,轻轻喊着马的名字道:“机柕!跟上去!”
田简学着公孙弘的样子,又小心喊了声驾,往怀里一揽缰绳,那匹不知出入疆场多少次的老马,便一纵身子,向上撩起四蹄,发出了一声惊马似的鸣叫声。
“小心!”公孙弘回身说道。
田简心头一惊,连忙向前低下了身子,双手抱紧了马脖子,才没被摔下来,旋转开口对公孙弘道:“久不上战场了吧,它才这样!”
只见那匹马,跟随在前马后面,轻松的踩着田梗松软的地面,从尚未有人走过的乡间雪地中一蹚而过。
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路面旁边,瞬间留下了两道清晰可见的脚印。
一阵寒风吹过,田简忽然做梦似的,觉得耳边传来了父亲田雷喊她的声音:“田简!田简!”
哦是我爹冥冥中在叫我呢!
于是,田简放声喊道:“父亲!你在唤我吗,你的声音,女儿听到了!爹,你还好吗,你在哪里!”
想起已逝的父亲,田简悲从中来,心头一怒,策马放胆,大声喊道:“机柕,驾!驾!”
那匹老马,就像刚脱缰的野马一样,奋蹄而去,吓得公孙弘惊魂万状。
“田简,收缰、不!不要收缰,放松身体,喊吁!吁!”公孙弘语无伦次的说。
连连两声吁字说出了口,田简的马,非但没有停下来,而他自己的马,却听话的放慢了脚步,直到最后,停了下来。
公孙弘举目望去,只见田简已经比自己跑出了半里多地,一时顿感心急,放声喊道:“田简!不要往前再走了,前面就是桃花坞了!不,它叫桃花沟!”
远处,却没有田简的声音传来。
公孙弘一拍马背,啪啪在空中甩了两下鞭子,顿声说道:“千庐,驾!驾!快,追上机柕!”
等公孙弘一口气追上田简的时候,俩人已经跑到十里之外了。
这一路上的雪地狂奔,首次让公孙弘领略到了田简的执拗。
后怕之余,公孙弘在田简身后,收住了马步。
抬头看去,只见前面出现一座山口,山口处,隐隐有人,闪动着蓝色的旗帜。
“公孙弘,莫不是会遇到伏兵了吧?走,看看去!”田简直盯着山口处晃动的人影说。
公孙弘声色俱厉的说道:不!小姐,小心出事,快拨马头,往回走!”
田简一夹马肚,说道:“我就不服!我想去看看趴在路边的,都是些什么货色,机柕,驾!”
公孙弘一时无奈,急忙冲到田简马前,只想拦住田简的去路。
就在这里,只见两个彪形大汉,手持丈八长棍,从山口处,策马冲了下来。
稍时,马到身边,四人相对,其中一位彪形大汉,哈哈大笑道:“此山是爷开,此树是爷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
另一个大汉,语言稍显迟钝,只见他朗声说道:“此花为爷开,要想赏桃花,过了清明再过来!快快下马就缚!不然,就痛快点,给老子交上钱财来,先让老子看看身上带了多少!”
言毕,先头开口说话的那位红脸大汉,忽然回过味来,仰天大笑了几声之后,用他那粗气粗气的赤狄大嗓门说道:“什么买路财呀,贤弟,你他娘的,青天白日,睁眼净瞎说!”
“怎么了呀,兄长?”
“你没看到呀!那小子身边的小妞,长得真他娘的美!来人,给我用绳子绑了,押回山寨,先让老子享受享受那小姑娘一夜温存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