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田简目光烔烔的看着公孙弘,定定的站着不动。
心中暗想:
我来了,公孙弘,你怎不上来迎迎?
你还认得我么,公孙先生?
难道在装?你装什么装呀,莫非要我主动?
人家是个姑娘!见了男人脸都红!
再看公孙弘身上穿的衣装,顿时眼前一亮。
只见他一袭长袍加身,青衣蓝领,面色洁静,唇红齿白,俊郎生生,头发高绾,气闲神定,犹如玉树在庭,又似梧桐召凤,一眼看上去,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
田简看了又看,顿然发现,今天公孙弘的衣着,全不似当初,那天,在小山坳里,怀中抱着头小鹿向她傻笑时,那般邋遢模样。
晃然回眸中,更觉得他,书生气息渐浓,不像是个武生。
田简忽然想起一句卦辞来。
孔子咸卦有云,咸者,男女交感也。
不禁心中暗表:
啊,此子好生英俊!
这样的男子,怎不叫人感动!怎不叫人喜欢?
只此一眼,便知孟桃有心,少女怀春了。
此乃孟桃之福,足可与之眉目传情,趁早,以定终生,以慰其母!
可惜我与公孙无缘,门第不同,际遇不同,将来,必然各有归途。
然则,此子救我一命,也算缘分不浅。
我当以情为重,与他交个朋友,就算骊山二老不来,也算不负村中之行。
何况,此子有才,正得一用,呀!我也八成是看上他了吧!
想到这里,田简暗自惊讶。
轻轻后退了几步,又想:
此子武力尚行,我自知道,飞马施救,初露本领,我已有所领教。
今日相见打谷场,又闻其识文断字,身为先生,在这乡下,与众不同。
论其年龄,与我相仿,可伴我走上前程,送我逃离这龙争虎斗之地。
若能陪我进宫复仇,更是好事一桩,叫我认他为亲哥哥都行!
嗯,不行?这又哪能不行!
再说,高韧他们一走,我手下也没一个帮手,真要孤身入宫,只怕凶多吉少,没有贵人相助,想必事之难成!
莫不如拉他入伙?
又见孟桃,文文弱弱,理得清人情事故,初现懂事端倪,言语谈吐,颇尽人意,很象是个可靠之人,可信之女,既中看,又中用。
欲成大事,何不叫此二人作我帮手呢?免得功败垂成!
如果此二人,不愿帮我呢?
好办!我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明复仇之因。
以我真情换真情,授予真心,不怕他二人不从。
如此想来,我何不就此,探探公孙才能,看看他的德行呢?
或入村中求,或探其母听,复加以印证。
借此等待二老之际,我何不与孟桃,一别之后再相逢,稍加留意,多作交情,从细微处,再查看一二呢?探其芳容,知其是良玉才行,再把心事挑明。
转念又想,不行!
今入此村,乃我三生有幸, 看样子,这里村民淳朴憨厚,子啁生延不息,天德自强,坤德友爱,顺天应人,甚慰我心。
此乃吉祥之地,龙凤齐鸣之所,见其民情,不枉此生,借路之行。
再看公孙与孟桃,此二人,天生一对,可谓打谷场上,才子会佳人。
如果公孙跟我走,有个三差两短,出了意外,便会坏了这场未许婚姻,枉费孟母心意。
孟桃错失良缘,哪里再找佳配?
再说,公孙救我一命,我未能施金施银,施惠于人,以表我感恩之心,反被我利用,我岂不成了,以恩报怨,忘恩负义之女?
事情败露,只怕落个千古骂名。
我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孤身一人,潜行入宫才是。
固然,我父之死,死于非命,令人同情。
若因我有求于孟桃与公孙弘,二人有求而应。
进宫后,不但各自无功,反遭黑手,或被困囚于笼,无人相知来救,或皆死于非命,岂不是害了公孙卿卿性命?
若被宫卫拿住,行刑逼供,深受皮肉之苦不说,
则我是主谋,二人皆是随从。
我是拉帮结伙,纵人行凶。
其罪难赦。
可他二人呢?是何结果?
岂不是害了两个家庭,断送了孟桃幸福,毁了公孙大好前程!
原来,复仇并非正义之事呀!
不过是我家仇。
舍我其谁,方为正经。
若我重金收买他人行凶,岂不是歪经?
有道是,为人心术要正。
身为燕氏佳人,田家后生,我又怎忍心连累他人呢?
真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继而深思之,退而再求,可否另有理论?
或许有,或许没有。
先不说不成,只说成。
倘若事之成功,宫中一道令下来,查获了真凶,二人暴露,伤及无辜,岂不诛连九族?
还不得累及村中人,乃至生灵涂炭,灭绝人性。
不行!断然不行!
不行,就不行。
绝不能行!皆不可行!
常言道,多一个人,多一张嘴。
倘若几事不密,虑事不周,走漏了风声,更不可取。
只恐遗恨终生。
莫不如一人行动。
若是重金收买公孙弘,如何?
恰逢身上有此保命金锁。
适逢其母有病。
想到这里,田简为这种想法,吓了一跳,忽然打了个哆嗦。
她的举动,正被孟桃看在眼里,很快跑过来说:“姐姐,你在想什么?”
田简怔怔盯着孟桃脸看,嘴上却是无语。
心里却想:孟桃,刚才我心头一惊,正后悔不该滋生出这种可怕念头来呢!
我在想,叫谁来帮我。
那么,这样一来,我是雇凶杀人,他是亡命之徒,就连你,也是帮凶了!
孟桃又叫了一声姐姐,田简方道:“你去哪里了,孟桃,我冷,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哦,我安抚妹妹们去了,看到她俩人吵 ,后来又一起跟我闹。
去之前,走得急,没来得及跟你说,便把你一个人甩在这里了。不如,不如?”
“不如什么?你说,”田简催促道。
“姐姐,方才,咱俩站着说话,功夫有点长,我看你冻得直跺跺脚,身子也在打哆嗦,都有点把持不住了吧,不如去跟他们一块跳会儿绳吧,暖和暖和!”
“嗯,那好!这也正合我意。”
孟桃立刻笑开了花,见有小儿跟了过来,忙挥手,跟众宵小道:“走喽!小家伙们,你们站到边上看,跳绳去!”
十来个小孩子一窝蜂似的,跟在孟桃身后。
田简一左一右,拉上了两个小孩的小手。
她们欢快的说着、笑着、打闹着,来到了打谷场中央。
路上,田简用余光悄悄瞥了公孙弘一眼,不满的嘟起了小嘴。
看到有孩子家长围着公孙弘说话,料是在打听自家孩子学习状况,遂放下心去。
不一会儿,孩子们在那片空地上,抡起了绳子。
田简和孟桃,带着孩子们,唱起了动听的儿歌和民谣。
其中有词唱道:
壮士配鞍马,妇人坐豪华。
大车战车都是车,任载郊野笑嘻嘻。
农有忙闲时,粮有收割日。
毡车驴车都是车,斗中小儿哭啼啼。
这边诵声刚落,那边歌声又起。
稍时,停了下来,孟桃问孩子们道:“下一句是什么呀,都忘了吧!”又挥手喊道:“公孙先生,你来!该你唱了!看你教的人,总忘词!”
公孙弘远远说道:“等会儿!孟桃,你是孩子王,都会!帮我照看好客人,今晚留宿你家!”
孟桃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轻轻哼了一声,很不情愿公孙弘身边来个这样的美人。
田简见孟桃犹豫不决,说道:“我来!我也会唱,孟桃,一起来!”
于是,田简带头唱道:
妇人乘好马,随水草迁徙。
有女同车共享日,勿忘苦中时!
田简一时兴起,接二连三吟道:
勇士得宝马,纵马出城去。
一去三五日,日日无归期。
爷娘出城寻儿去,只见有征衣!
又见新明月,年年照新枝!
复有勇士来,百姓乐开怀。
净水泼大街,壶中酒不凉。
老翁扫门扉,娘亲把门望。
儿孙上前看,姑姑隔墙羞。
娇娘半倚窗,寡妇闭门哭!
吟诵到最后一句,田简声音渐渐低落了下来。
一句寡妇之语,立刻使她感到悲伤。
想到父亲已逝,母亲落寡,一如勇士之死,
想到人家寡妇还能闭门哭,却不知母亲下落,
顿时脸色大变,竞有蜡黄之状。
只见她一下跳出绳圈外,说道:“不跳了!孟桃,你带孩子们玩吧,我还有事!”
说完,扭头走开了,眼眶里,不由得浸住了难忍的泪花。
一个声音脆响的女孩说:“怎么不唱了呀!跳呀,接着跳!”孟桃说。
就在田简跳绳的这个时分,她胸前那块保命小金锁,和掖藏在里面的红绳头 ,便不时的显露出来,立即吸引了打谷场孩子们的目光。
偶尔闪出来的,那种亮闪闪的金属光芒,也顿时引起了一个十五六岁男孩的注意。
这是个被人称作惯偷的流丐。
此刻,他正隐身在人群中,将那贼不溜秋的目光,紧紧锁定在了田简胸前和身上。
只见他走到公孙弘面前,两眼放光的问公孙弘道:“噫公孙哥哥, 那小妮儿胸前戴的是什么玩意呀?好像我有见过!更像是我弄丢了的东西!”
“你何时弄丢过东西呀,简直是胡扯!”说完,公孙弘不满的白了他一眼,连忙向田简胸前看去,希望能够看个仔细。
“是保命小金锁吧,好看,一定好看!师兄,你帮我看看 ,它值多少钱呀?连这小妞一块看。”
“小申子,你打上了人家什么主意?不要想着去偷,否则,我剁你一只手!”
小申子道:“哥哥,你教你的书,我做我的贼,你可管不着我啊?这会儿,咱俩还不算是同门师兄弟呢,你还没被二老收徒,可我早就是了!”
公孙弘道:“丐兮申,你还有脸说这种话,真给骊山二老丢人!你再敢不服我,等二老进了村,我在你恩师面前,奏你一本,看你怕不怕!“
“怕,怕!师兄,别说,千万别跟师傅说,啊?否则。”
“否则什么?说!”
”否则,你要是敢在我师傅面前,说我坏话,我就不让二老收你为徒!我就黑你说,说你好色!
不仅如此,还得说你搞人家小姑娘,搞邻居家姑娘!说你跟孟桃好上了,在草垛子那里,搞的事,偷偷摸摸,在夜里,被我发现了,还怀上了孕,为打掉这个孩子,你向我讨要过堕胎药,我没给!”
“你!小申子,算你狠 !其实,我不用拜师了,我有恩师!”
“有恩师?谁是你恩师?有本事你说说?哥哥,我劝你不要胡扯!”
“胡扯?我何时跟你胡扯过?赤脚大仙,你听说过没有啊?”
“当然听说过”,小申子道:“别说是我,就连孟桃妹妹,孟猛生,都知道这个神仙人物!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这是个传说!”
“传说?呸!小申子,我说的实有其人,那是个疯老头 ,疯疯癫癫,人送外号赤脚大仙!
每年夏天都来过,来这村子里教我!
我只是没跟你说过,哼 !你个流浪鬼,你不佩!”
说到这里,公孙弘按照原来说话做事的习惯,象小喇叭开始广播了一样,冲场子喊道:“安静!安静!各位学子、各位村童、神童、幼童、稚童、都回家去吧,散了吧!明天再来!晚上温习功课!”
小孩子们闻听,一哄而散了,无不兴高采烈。
见言说已毕,小申子凑上前来,对公孙道:“哥哥,婶婶的病,好些没?正缺钱花吧,早没药钱了呢,我给你想办法。”
“什么?小申子,快打消你这坏心思吧,离人家姑娘远点,我死盯着你呢!给我站到后边那排房子前面去,那里显眼!”
“别呀哥哥,弄得这么生分干嘛,好歹也算是一对师兄弟,我早就认你了呀!只是师傅不认!
我去跟田简姑娘说句话,早该去了,你哪里都不要去,看好喽,别让村里其他孩子们欺负人家,你可以暗中保护她,但不要靠近她!,说完话,我再来找你!听到没?”
“不放心我是吧”,小申子道:“那好,我就跟在你身后吧,搞这么啰嗦干嘛。”
说完,随着公孙弘来到田简面前。
孟桃看到公孙弘向田简走来,心里怦怦直跳,发现她竟然无视自己的存在,不由得暗火中烧。
田简见公孙弘直向自己走来,忽然心生一计,计上心来。
暗暗说道,公孙弘,你有所不知,方才孟桃把你好夸了一通,你该先冲她去,牵上人家姑娘小手,与我罢休。
二则,有人说你是天之骄子,人中蛟龙,我倒要看看你能耐几何?
是龙是虫,一拭便知。
倘若,我如此这般向你发难,看你如何应对!错不错锷!肚量几何!”
转眼,公孙弘跑了过来说:“幸会幸会,田简小姐,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哦公孙弘!公孙哥哥!”田简含羞的低下了头。
“你冷不冷?快跟我进屋去!”说着,公孙弘以抚其背,转身想将田简带进屋去。
田简猛然甩书道:“放开!你别碰我!”
“怎么了?”公孙弘大惊失色道。
“脏手!”两字一出口,田简满脸通红的低下头来,用几乎只有公孙弘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人家不屑与你为伍。”
“啊?你说什么?”
田简抬起头来,假装发怒道:“不要理我!”
“不对吧,田简,早先你并不是这样呀,又发生什么事了啊?乃至于此!”
“不要你管!公孙弘,你给我听好了,你的救命之恩,本小姐已经谢过了!别指望其他什么!
还有,从今以后,我与你形同陌路,恩断义绝!”
“什么?你说什么?”公孙弘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追问道:“这是为何?
是嫌我独自回了村庄,放下你不管么?”
“不是!”田简说。
“是嫌我穷,一度破衣烂衫,不堪与你为友么?”
“不是!”
“是嫌我出身贫苦,只会在村童面前卖弄诗书乎?”
“也不是!都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哦我明白了。”
公孙弘痛苦的摇了摇头,仰天长叹道:
“不知感恩则罢,我也没想图它什么,此女毫无感念之心,
毫不顾惜他日之情,如此寡情薄义之人,还有何可交之言?
罢了罢了,罢就罢了,她又不是前来找我。无非转头一场空!
原以为,有朋自远方来,我当以新衣相迎朋,打谷场上喜相逢。
岂料,此女无情我有义,妄对我一片赤子心!唯我空自多留情!
岂不可叹可悲哉!
恐与世人留笑柄!”
“嗨!”说到这里,公孙弘叹息了一声,又悲悲切切的说:“早知如此,我还进那茅屋,换上这件新衣作甚!
不瞒在场的诸位说,我这身衣裳,还是刚刚求一个乡亲,从人家身上脱下来的。不如还了回来,依然故我,恢复如初。
说来,也只怪我公孙弘有眼无珠,识得美人玉,不识女人心!
又道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羞惭死人也!”
说完,面对田简和围观过来的人,边退,边连连拱手道:“告辞!告辞!”
一 甩衣袖,转身而去。
田简见状,心头一紧,心中暗暗说道:““走了!就这样走了?真是个呆子!书呆子!
又想,英雄相救,谁人不心存感激。我也如此。
如今一见,聊聊数语,更是触及心扉,感慨于怀。
我本想与他称兄道妹,以你为亲。
不料,却弄得如此结果。
实出意外,好不令人伤心!
这可如何是好!”
田简忙道:“慢着!你不用走,我走!
这里是你故乡,这打谷场,是你虚心授人的教书圣堂,
你岂能说走就走?
你不能走!
我是外乡人,过路人,无非是想在这里歇歇脚,听几句诗词歌赋,取点民间学问,听点民调雅音而已。
如今,我心已足。
我走!你还人家新衣去吧!
说完,拎起包裹,背在肩上,手拿小红伞,一个人独自向村口走去了。
公孙弘愣愣的呆在了原地。
“呵”,只听有人嘲笑道:“好有傲娇之气!哪里来的城中野妞!
哼!公孙弘,公孙先生,师兄,看你这回怎么说!
你的驴呢?何不象它那样,叫几声!”
话音落处,从公孙弘身后,猴子似的,跳出一个人来。
只见他身手敏捷,动作干脆利索,悄然无声。
公孙弘见了,怒道:“小申子,你给我滚!”
“呵呵,我滚!我滚!你不说我滚,我自己也得滚!”
小申子一撸袖子又道:“哥,兄长,你等着,我为你出出气去!啊不,不不!不对,不是,我去外面闲溜达一圈,透口气去!去去就回,就回!”
说完,一溜烟的跑走了。
公孙弘紧随了几步,喊道:“站住!小申子,你不能去偷!”
小申子一怔,停下了脚步,回身道:“偷?偷什么偷?
我说过我要去偷?没有呀,嘿嘿,并没有!”
“捉弄她也不行!”
“不行?是不行,此女跟我何干?你说不行,咱就不行呗。”
公孙弘追上前来,指着小申子的鼻子道:”小申子!不要无事生非!别给师父闯祸!记住!切记!
我也用不着你来为我出气!再说,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我心疼还心疼不过来呢!”
“什么?”公孙弘听了一怔。
原来,他最后这句话,让后脚赶来的孟桃听了个正着。
“这么知道心疼人呀,公孙先生?”孟桃说。
”哎哟!孟桃呀,我正准备找你去呢,想跟你说说心里话。”
“我看不用了吧。先说这件新衣,找个地方换下来吧,我给人家送去。不过,我想问问你,这是谁家的新衣呀?”
“嗨!狐长风的!这小子害我不浅,要不是他,我还不至于在这里丢人现眼呢!”
”什么,狐长风的?哪个狐长风?他什么时候来的?不是说,进城里,当差去了嘛!”
“先不说他,孟桃,你看小申子,很不地道呀!”
孟桃站到公孙弘身边,抬头一看。
只见小申子纵身一跃,凌空而起,脚尖轻轻一点,跳上栅栏,翻过一段土围墙,趁人不备,悄悄尾随在了田简身后。
俩人正想发点感慨,忽听背后有声音传来:“孟桃也在呀?小仙女!”
孟桃回身一看,来人正是狐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