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车在马路上摇铃,前方的行人快步走过,车上的译语人看着这一切,看着和他父母一样年纪的阮地百姓牵着孙儿,一手还拿着糖葫芦,笑骂孩子回回出门都一定要买串糖葫芦。
他面无表情的盯着,脑子里想到的是自己年迈的,几乎已经起不了床的父母。
他的父母都是奴隶,他从小就是作为奴隶长大,那点汉话还是爹娘在主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教他的,让他不要忘记自己的来历,自己的祖先,他并不是生来就是女真人的奴隶。
但……他其实一直没有实感。
在许多时候,他甚至生出了“我为什么不是女真人”的疑问和痛苦。
如果他是女真人,他就不必看着父母在冬天也只能穿着薄衣,破烂的衣服去给主人们烧火,去清理马厩,也不必看着他们在大雪中艰难地去给羊群喂食,在每一次他们病倒的时候,只能无助的祈求上天让他们活下来。
他宁愿自己是女真人,他说着女真人的话,对他们卑躬屈膝,稍不留神就会被责打,他的背后满是鞭伤,他也没有见过什么汉人,见过的都是奴隶,汉人对他来说,是在遥远地方,同他有共同祖先的陌生人。
他无法回到自己的族群里,而女真人并不接纳他。
哪怕他的小主人很喜欢他,那也没有用,等小主人长大了,也会和他的父亲一样,和所有女真部族的族长一样,将他这样的奴隶看作是家畜。
如果……如果曾经的宋国像此时的阮地一样强大,他的父母就不会成为奴隶,他也不会是奴隶,他的孩子更不会是。
三轮车在一处街巷前停下了,车夫转头看向他:“客人,到了。”
译语人连忙跳下车,他下意识的就要行礼,但在僵硬了一瞬后缓缓抬起头,发现车夫正不解的看着他,他艰难地露出一抹笑来,明明是给钱的那个,却比车夫更为殷勤,他数出钱交给了车夫。
车夫:“你慢走!”
译语人等在原地,等到乌林答她们下车,又等到跟在乌林答后面的吏目们下车。
他忘记了自己刚刚脑子里想的所有东西,讨好又殷勤的上前,去帮忙拿乌林答她们的东西。
她们的东西不多,为了赶路,几乎没有带任何私人物品,包袱里只有一点散碎银子和几件内衣,不算太重。
吏目们也走过来,她们看着眼前的院子:“这院子不错,何时建的?原本的主人呢?”
有知道内情的吏目说:“这是杨大官人的宅子,他将家产都捐了,只留了三套院子,一套自家人住,一套借给官府做事,这一套是专留着租的,可别小瞧了这套宅子,建起来花费可不少,自来水就不说了,每间房都有电灯,租出去一个月,够他一家两三个月的嚼用了,要我说这才是聪明人呢,同官府硬抗的,就是带着地契逃出去了,又有什么用?”
“啧——每间房都有电灯,阮姐都还没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呢!哪个人租得起哦。”
“这你就不懂了吧?每间房都有灯,那就每间都能租出去,一间房住两个人,正好小夫妻住里头,就是多一个孩子也住得下,房也不小,摆的下桌子和衣柜。”
“咦?那官府怎么管?这么杂乱,倘若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到时候从何查起?”
“不出事自然没什么,出了事,主人家就得负责了呗,你当杨大官人是个傻的?没查清人的来历就敢租出去?”
乌林答牵着纳坦的手,她听不懂吏目们在说什么,但她还是听得认真。
译语人则是凑过去,他和这些吏目都有接触,之前去扫盲班,还是其中一个女吏送他过去的,上了一段时间的扫盲班,他也不再害怕这些和父母说的完全不同的汉女们:“大人,小的留在这儿吗?”
这次他们过来,只有两个译语人。
实在是以前的奴隶都太老了,而年轻的奴隶,都是在女真人的地盘长起来的,他们的汉话说得也不太好,能流利说汉话的只有几个,在路上还病死了一个,只剩下两个译语人,其中一个要跟着女真的男贵族们,他以为自己应该就要跟着这两个女贵族了。
女吏奇道:“你跟着她们做什么?她们也要去上扫盲班,来了咱们的地盘,不学咱们的话,这像话吗?便是回鹘人,如今汉话都很不错了!”
回鹘人虽然现如今还不是阮人,但西夏到回鹘的路已经修好了,阮地的商人过去,或是回鹘人过来都没有阻碍,回鹘的国王也是聪明人,并不禁止回鹘人到阮地做生意干活,于是回鹘人里会汉话的,大多都挣到了不少钱,衣锦回乡之后,就带着老家的亲戚一块过来挣钱。
如此循环往复,许多年幼的回鹘孩子,一口汉话说得和本地人一样流利。
译语人愣了愣:“她、她们是使者。”
女吏点头:“就是使者才必须要学嘛!但是为了以示尊重,咱们这边和她们接洽的官员,也是要学女真话的,这可不是我们欺负她们,都得学。”
译语人莫名心跳不止。
“不会汉话,那她们事事都要译语人帮忙。”女吏,“这对咱们两边来说都不是好事。”
“至于你,你扫盲课上完了,正好也去上上进修班,算数还是要学一些的,你学了这些东西,将来回来生活也方便嘛!”
译语人愣愣的看着她:“回来生活?”
回来?
这些人……这陌生人,还认他是个汉人,是她们的族人么?
女吏奇怪道:“难道你喜欢女真人在的那嘎达?那边冬天不是能冷死人吗?咱们这边冬天也冷,不过总比那边强不少吧?你父母年纪不是也大了?再待在那,老死之前就冻死了!”
“我、我是奴隶……”译语人低下头,“他们不会放我们回来的。”
不过他又立刻想到了什么,语气难得激动地说:“若是,若是大人们肯开口,我们一家或许……或许可以……”
女吏明白译语人的意思:“这不行。”
译语人愣了愣,他急切地追问:“大人,不是你说回来吗?!”
女吏安抚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的是,我们用我们的权威和给他们的好处,让你们一家拥有被送回来的特权,你们一家就像是女真人送回给我们的礼物。”
译语人不是很明白,他迷茫的看着她。
女吏看了眼同事,继续说:“而我们的意思是,如果女真人想同我们谈合作,那么就必须彻底放弃奴隶制,凡要和我们合作的女真部族,都不能保留奴隶,还要配合我们把奴隶送过来,我说的是所有奴隶,不止是汉奴。”
这下译语人明白了,但他不敢相信,只是瞪大了眼睛。
女吏:“只让你们一家过来,或者再过来几家,都没有什么意义,问题的根本是奴隶制,只要奴隶制存在,就一定有汉人、鞑靼人、甚至别的什么人成为奴隶,他们女真人也会抢掠女真奴隶,这甚至不是民族之间的事,女真人杀了自己的同族,把同族掠为奴隶,这也是屡见不鲜的。”
同事们:“行了,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
女吏却摇头:“我们会和这个大些的女孩谈这件事,她的部族现在情况很不好,如果你有心,那么你这个会女真话的人,应该能起到比我们更大的作用。”
“你肯来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