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字。
一个用中文写的名字。
这里是梦境,出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路明非都不会显得奇怪,但这个名字何止不稀奇古怪,简直是平易近人。
但这种平易近人的东西出现在这种梦境里才叫怪事,像是在南极冰盖上漫步时突然偶遇长颈鹿。简直如同某种规则怪谈。
路明非用力的摇了摇头,记忆里的历史课本开始紊乱了。
中文最开始的形式是……甲骨文?
甲骨文的时代是夏商,书上说,那时的人们用龟甲或者兽骨进行占卜,他们将这些东西投入火堆之中,让火焰在骨或甲上炙烤出裂纹。
他们相信这些裂纹是上天对他们所要传达的消息,而那些甲骨上所刻下的文字便是对这次占卜结果凶吉的记录。
这是中文在历史上最早出现的形式,以甲骨文的模样呈现,但对于龙类的历史来说,甲骨文的时代还嫌不够。
龙类的时代比甲骨文的时代要久远太多。
黑王统治世界的时间是要以纪元来作为单位的,比夏商要早太多,如果非要在中国的历史上寻找一个对照的话,甚至可以追溯到遥远的神话时代——甚至是神话时代之前。
在开天辟地之前,世界只是一片混沌——中国人喜欢在寓言或者神话故事之中加入暗喻的成分,所以说混沌正是代指黑王,或许也不无道理。
混沌被分开之后,化为了清和浊。这两者或许代表着世界的阳面以及暗面,即人类方的阵营以及龙类方的阵营。
只是简单的追溯一下,就已经是遥远的前神话时代。
在这种时候,怎么可能出现体系完备的汉字?
而且是这样的三个字。
路明非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在甲骨文里该怎么写,只知道无论是简体还是繁体,这个名字的写法都是一样的。
有问题。
这里面绝对有问题,不管是路鸣泽的问题还是这个梦境本身的问题,总而言之,黑王的王座之上绝对不可能写着这他的名字。
像是小时候看鬼片一样,这种突兀反常的事情最能够激发人对于未知的恐惧。路明非感到了一丝惊慌,他开始呼唤路鸣泽。
“路鸣泽!”
“路鸣泽!”
大殿之中静悄悄的,路鸣泽没有任何回应。
路明非忽然感觉有些透不上气,他深深的喘了几口气。
恐惧永远都是源于未知的,路明非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却无法控制。
本属于龙皇尼德霍格的王座上居然刻着他自己的名字……这种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让人无法相信、但却实实在在的发生。
路明非很难控制自己的思绪,到现在这个时候,连之前一些很琐碎的小事都被突然记起,比如曾经和路鸣泽交换生命时的感触。
——每交换一次,他都会感觉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生长出旺盛而纯粹的兽性。
——面对交换时的那种本能的、超越面对死亡本身的恐惧。
路明非想起来了,他一直以来都非常抗拒和路鸣泽做交易这件事,哪怕是死他都觉得没有那个鬼交易可怕。而重启前在北京地铁的那一次,他本来真的是打算死了算了的。
面前的黑王王座在他的眼中变得模糊了起来,那黑色的根基开始生长,不像是树根而更像是正在扭转绽放的花朵的茎叶。
一束黑色的花朵在他面前含苞待放,那黑色上沉淀着晶闪的星星。
在第一道回音传递回路明非耳畔时,其他的一切声音都全部停止了,路明非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现在才听到自己的回音,也不知道为什么回音会是这样的。
他之前分明是在呼唤路鸣泽的名字才对。
但回音却是——
“路明非。”
——“路明非。”
回音层叠起来了,每一声呼唤都好像是他自己的声音,但路明非居然无法分辨。
他无法分辨那究竟是真实的自己所发出的呼唤,亦或是这个梦境所发出的呼唤,甚至是面前这个王座所发出的呼唤。
他只是感觉面前的场景重新清晰起来,像是观看这个王座从开始铸造到完成的整个过程,每一次回声都是一次斧凿。
花朵。
一朵黑色的花结束了含苞,在抖落了千万年的等待之后欣然盛放,显露出仍旧如新的花蕾。
在花蕊之中刻着一个名字,也正是回音所呼唤的一个名字。
“路明非。”
黑色的王座如是说道,似乎是在呼唤它命定之中的主人,又或者只是在简单的阐述命运的轨迹。
命运?
梦境?
或者压根就是路鸣泽为他准备的恶作剧?
路明非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只觉得心跳快得厉害,如果接着思考这个问题可能会死。
传说某些艺术家会受到某种仿佛命运呼唤般的感召,放弃生活中的一切,用毕生的精力和心血去创作一幅画作或者一首乐曲。
仿佛那就是他们的使命一样,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定好,所有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都是为了那次伟大的感召而进行的准备。
于是那就是他们活着的意义了,人们会截取他们生命之中如同神启的那个瞬间,并且乐此不疲的反复提及。
就好像他们生来就是为了在某一瞬间发光的,就算为此熄灭掉整个人生都无所谓。
路明非对这种说法向来是嗤之以鼻的,一来是因为他的艺术细菌即使是在卡塞尔学院里也没有得到充分生长,二来是因为星际争霸真是个好东西,如果他生来是为了带来点什么的话,路明非宁愿相信他会带来的是星际争霸比赛的世界冠军。
但就在刚刚、甚至就在这个梦境里,路明非确信自己也受到了神启,那个呼唤本身就带着神启的意味,于是感受也尤为强烈。
路明非感觉:
——他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刻登上黑王的世界王座一样,他的使命是在龙皇尼德霍格的王座上继位,将世界的象征坐于身下,成为整个世界、整个历史的王。
这真是太可怕了。
“路明非……”
“路明非……”
“路明非……”
回音仍旧不断,每一声都仿佛带着神圣的意蕴,每一次呼唤都在直击路明非的心神,妄图在其上扣出一道缝隙,为他灌入王的意志以及王的暴戾。
莫名的烦躁在路明非的心中增长,与此同时,他更加确信是这个梦境出了问题。
“他妈的别喊了啊!!老子还有事情要处理,停在这里听你鬼叫算什么事啊!!”
“别喊了啊!!”
路明非用力挥手,试图甩开眼前丛袤的幻觉,他绕过黑王的王座,朝后殿几乎是跌跌撞撞般跑去。
后殿……
路鸣泽说黑王在后殿里研究天历,所以找到黑王就好了。
问题出在黑王的王座上,黑王的王座上不刻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要写他的?他妈的黑王又不是没有名字!
但是龙皇尼德霍格所存世的时代是没有中文的,就算有,也只可能是以甲骨文的形式存在,怎么可能窜出来一个标准中文的路明非?!
这他妈的哪来的盗版黑王?!
你王座上不写防伪标志的啊?这么就让别人在你的王座上刻字?
路明非骂骂咧咧的朝后殿走去,他尝试做出愤怒的样子,只是为了掩盖心中的恐惧,于是那颤抖也分不清是出于愤怒还是恐惧了。
他就这样踉跄的前进着,全然没有发现先前在殿外的白色雾气,不知何时已经翻涌着进入殿中,就跟在他的身后,仿佛鬼爪般纠缠。
粘稠得像是白色的血液。
路明非决心找到黑王,梦境的剧情,是两位黑太子前来寻找黑王面圣,那么剧情的关键就在黑王。
只要找到黑王就能够进入新的强制过场动画,换而言之,只要找到黑王,这出戏就可以继续演下去了。
只要……
鞋底传来的触感似乎不对。
路明非低头,看到整个大殿的地板正在变形扭曲,所有的砖块都在四处流淌,以一种诡异的形状扭转汇聚。
全部的色彩和场景翻卷于一处,如同滚筒洗衣机中的漩涡一般,之后又重新松散铺色。
“搞……什么?”
路明非突然感觉脑袋疼。
面前的场景倏然间再次转换,旋涡以逆时针重新开始向外扩散着转动,在一阵迷蒙之后,出现在路明非面前的是新的场景。
梦境转化了,夕阳正对着路明非,血红色的光让他不自觉的眯上了眼睛。
“哥哥。”
路明非愣了一下。
像是被人用力敲了脑袋,用成语说的话就是“当头棒喝”。
他之前见到过这个场景,但那是在之前的幻境里,并且只那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曾忘记,甚至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
路明非甚至已经知道路鸣泽的下一句会是什么。
——“你终于来看我啦,哥哥。”
路明非转身。
阳光毒烈苦辣,完全不像是夕阳的样子。
在白色的十字架上钉着罪人的身形,那是一个瘦小的男孩儿,奄奄垂死,连眼睛都已经被人挖去,眼眶中只留下漆黑的血洞,在毒烈阳光的照晒下口唇开裂,连血液都已经凝固成为血痂。
黄金装饰的利剑将路鸣泽刺穿在十字架上,那剑柄之上附加的符文代表着最恶毒的诅咒,让被贯穿者永世不得超生,亦不可能自行觅死。
路鸣泽遍体鳞伤,他身上那件黑衣已经被撕裂了,袒露出的身体浑身血痕,被刻下了屈辱的印记。
残破的衣摆上绣着已经染了血的云与龙。
“你终于来看我啦。”垂死的小魔鬼抬起头看着他,“我听出你的脚步声啦,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一定会来看我的。”
“这世界上的一切罪与罚,我们都会一起承受。”他轻笑起来,笑容里满是悲伤。
“你……别这么演了啊?”
路明非开口说话,但感觉声音又苦又涩。
他原本是想来诘问小魔鬼的,毕竟刚才那种事情是得好好问问。
无论是梦境也好,黑王王座上的名字也好,还是接下来要和白王的决战也好,关于这些,路明非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小魔鬼。
但是看到现在的路鸣泽,他只是感觉到深沉的悲伤。
无边无际的悲伤从他的心底蔓延上来,嘴里像是塞满了干苦的沙子,涩得发响。
“结、结束了呗,别在这挂着了,结束掉梦境吧。这是你的权柄……你能结束掉的对不对?”
在听到路明非的话之后,路鸣泽露出了一脸苦涩的笑容,但仍旧努力保持着开心的语气,“哥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路明非突然觉得很愧疚。
“我……不是,你这么被搞,我看着也……”
“我……”
路明非不说话了,他走到路鸣泽的身前,尝试伸手拔掉贯穿在路鸣泽胸口的黄金长剑。
“哥哥,别白费力气了……”路鸣泽轻声说道,“我是罪人。”
“去他妈的罪人,哪个傻逼给你定的罪?你哥第一个提刀把他砍死。”
路明非恶狠狠的骂了一句,他小心翼翼的试图拔出那把长剑,但并没有成功,只觉得路鸣泽的身形枯槁,如同被风干的枯木。
“把你挂十字架上……”
路明非继续小心翼翼的捣鼓,“怎么,你不会就是耶稣的原型吧?”
“……那是什么?”路鸣泽虚弱的微笑。
“你的前、不,后辈吧,也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后来复活了。”
路明非又尝试了一阵,但那把剑似乎附带着魔力,剑柄上的符文闪烁着亮光,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拔出。
“哥哥,你能来看我,我就已经很开心啦。不用这么努力的。”路鸣泽低声说。
“别吵。我说救你下来就是救你下来,我之前有个胖子堂弟也叫路鸣泽,他被人堵的时候况且我带他跑路,更何况你是我亲弟弟?”
路明非伸手揉了揉路鸣泽的脑袋,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关注剧情如何发展,或者是想办法问出一些和白王相关的情报来。
但是看着路鸣泽的样子,路明非的心底深处就是会泛起悲伤的情绪。
像是因为曾经抛弃,于是如今更不能置之不管。
“路鸣泽……”
路明非低声说。
“哥哥,我在。”
“我知道你在。”
路明非点了点头。
如果这还是梦境的剧本的话,那么路鸣泽就是黑太子中的弟弟。
黑太子的弟弟名字叫做路鸣泽。
那么这位弟弟的哥哥是谁?
路明非的心里已经有一个答案了。但他想的更多的还是这个场景。
柱子,被钉死的罪人,永无止境的凌辱……是的,这一幕似曾重演过无数次,于不同的时间在不同的地方,而最初最初,好像就是在这么一座通天的塔上。他仰望云中,魔鬼的血化成红色的长练流过黑铁的塔身。
当然会是魔鬼,对于世界来说,黑王就是魔鬼般的存在,那么作为黑王的子嗣,两位黑太子也理所当然的会是魔鬼。
他们就是黑王留在这个世界上的遗物。
谜底终于揭晓了。只是这谜底原来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路鸣泽。”
路明非的声音泛着长年的悲伤,他无法记忆起真相也无法相信真相。但是对于路鸣泽的悲伤,他感同身受。
因为那是他们曾经所共有的悲伤,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形同上万次切肤。
“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