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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世

古时但凡大能出生,都会天逢异象,刘邦出生之前刘太公发现了一条赤条条的龙白花花地趴在了自己的老婆身上,朱元璋出生时期他的那个小茅房上空是九转金雷;而次一点的人物则是有云游的道士和尚前往你家里化缘借斋,恰巧就碰到了挺着大肚子怀着你的妈,“哎呀,这孩子不得了哦,将来指不定是大富大贵的命!”

街坊邻居一听就起哄随声附和着,老爷子也咧开嘴露出了烟黄色的牙齿,婆婆更是转身回屋要去拿些黄白之物来感谢这些个世外高人;再次一点的出生故事呢,那就是家里有人梦见仙人,仙人指着块顽石点画了几笔,说道下凡去历练历练吧,经历了九曲八歪的红尘是非,经历了真真假假的太虚幻境,你就得道了。

梦一醒,家里的话事人一拍脑袋就给取名为某云,直言此乃天机,是圣人言;倘若要再次一点的话?那就是遇见了显圣的动物、神兽之类的,家里的老人回家路上撞见了或是梦见了乌龟之类的,正巧又是白色的,那就太好办了,某某白圭,简直是吉祥富贵的命格。

这些颇具传奇的神话故事之下呢,就是正常人的正常接生,安安稳稳的十月怀胎,准准时时地在医院亦或是接生婆入门,抱了个七斤八两的大胖小子,没有那些脍炙人口的画本故事,但也图的个普通人家的怡然之乐。

然而这位角儿的出生可真是让人直呼过瘾,1998年10月28日,老纪家的媳妇儿还在十月怀胎呢,丈夫也就是老纪的儿子就背着吉他跟着一名大不列颠的女歌手连夜跑了,扬言是追求新世纪的自由之爱情,14个小时从双流机场转首都机场再直奔英吉利海峡去了。

老纪提着手里的木棒子,双腿愣是追不上长翅膀的,回来的一路上直骂“自由教育长人反骨!别让老子再逮住你小子!”

而老纪家的媳妇,得知自己丈夫跑路后,一声不吭地从床上支棱起来,哒哒地从楼上跑下来,往镇上集市后面靠着磨盘山山脚的旱田里跑去了。

回来的老纪一听,顿感晴空霹雳,儿子跑了还好说,但老纪家的宝贝孙子出了事他可就真没法跟祖宗交代了。

老纪是这个镇上工商所的所长,集市上的贩子都吃他的话,纷纷指路。

“纪玄德!我看你是真玄德!你儿媳一个人往山里去了!”

一个红脸大肚皮的高个子大爷在他的店铺前冲着老纪喊道,

“我已经让梅婆娘跟上去了,我看熙娃娃那样子怕是要生求了。”

“还用你说,你个罗冬瓜。”

纪玄德赶忙点头,心里倒是稍微松了一口气,罗登营嘴里的“梅婆娘”就是小镇里有名的接生婆,既然她跟上去了,大问题是出不了。

纪玄德脚步如飞,刚刚从三公里之外的汽车站那边跑回了工商所大楼,65岁的他不带一个喘的,纪玄德早年参军,跟着部队守过福建,17岁参加了驰援朝鲜的战役,之后又是西南剿匪,当然打越南的时候纪玄德已经从部队里退下来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以营级干部的待遇回到老家射洪县太乙镇本本分分地当起了小所长。

纪玄德膝下有两女一儿,两个女儿生得早,不是赶上饥荒年代就是动荡十年。

而自己老年得“子”,对小儿子纪玄德是甚是欢喜,毕竟是老一辈的观念,总得还是要有个留根的,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嫁人了嘛。

老伴在生下小儿子不久便离去了,从此老纪将自己所有的爱和对老伴的思念都留给了老幺。纪玄德给自己的小儿子取名为纪得才,得才得才,得时而有才,饱含着纪玄德深切的期望和在部队里10年的文化学习“功底”。

纪得才果然没有辜负老纪的期望,从小聪慧过人,11岁上初中提前交满分卷,15岁拿到了奥赛金牌一枚,按理说可以保送清北的,纪得才还是坚持自己考,结果17岁考取了人民大学,据说纪得才高三的时候参加英语文化墙的时候结识了一位英国女孩,稍稍分了一点心,发挥失常。

“当时就应该发现苗头,早摁下去。”

纪玄德一路走一路懊悔,当时纪得才去了大学就没能管住他,毕业回家后老纪将路得才和自己乡下老搭档的女儿介绍在了一起,两人也都和和气气地结婚生……

这不还没生子,这个孽子就跑路了,这让纪玄德的脸往哪搁?

纪玄德越想越气,越气越走得快,突然间他就听见了一声毫无边界感的啼哭,没由得虎躯一震

——震惊、喜悦、兴奋、期待、释怀全部一股脑地涌入进了纪玄德的心里,将之前的愤怒通通消融掉。

“这小崽子,怎么叫的这么野。”

纪玄德撑着手翻过过膝的田坎,他越靠近越感慨自己孙儿叫声的震天动地,仿佛一来到这个天地就来讨债的。

终于,纪玄德在一处旱田边上看到了自己躺在地上的儿媳妇刘芳熙,她一手拽着田坎上的桑枝,头撇到另一方,眼跟前是一把大红色剪刀;而接生婆梅婆此刻正鞠着她c形老腰,刚刚放下了一把大黑剪刀,梅婆疲态的脸上露出笑容和缺了一角的门牙,这不,纪玄德又听到崽儿哭得更厉害了。

“梅婆娘,我来我来,辛苦你了哈。”

纪玄德赶紧跑了过去,一手接过了裹在红布里的婴儿,两人又合力将刘芳熙搀扶起来。对于自己儿媳妇的心思,纪玄德当然是一清二楚的,现在只能说是自己老纪家对不住她,同时也是自己孙儿命大啊。

“你个小崽儿,咋个叫的这么凶嘛。”

纪玄德抱着自己的孙儿,看着皱得跟丑猴子的模样,自己的耳朵也被震得昂昂痛,布满条理皱纹的老脸却是笑开了花,“你在田坎里边出生,算是了不得哦。”

纪玄德心神一动,决定不采用镇上刘瞎子给自己孙儿的“纪仁铭”,他觉得与其取个好名字以后有多聪明多能干,不如取一个贱名儿务实点,免得走了他那孽子的老纪。“爷爷不求你多能干,一生平安就好。”

纪玄德笑了笑,银亮的胡须抖动着,

“你的名字就叫‘纪子安’。”

纪子安此后便是跟着爷爷纪玄德生活,他的生母刘芳熙在生下纪子安的头天就回了娘家,老纪也没有去管自己的儿媳,一是本来自己的儿子对不起人家在先,二是他自己也拉不下这张脸去见自己的老搭档一家。

纪玄德当初退下来的时候小幺路得才也才刚刚出生,自己也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但唯一麻烦的是新生儿头几个月是需要奶水的,自己一个老头子,到哪去搞奶水?

当然,纪玄德中午的时候也试了好几罐不同口味的三鹿奶粉,自己孙儿的小嘴愣是掰都掰不开。

于是当天下午纪玄德还是码下脸皮,买了几百块钱的水果、芝麻糊核桃奶组合,同时还在集市上绑了一只肥厚多汁的老母鸡,两手提着礼物,背上裹着纪子安去看老刘和自己的儿媳妇,谁知一进院子见老刘也是愁眉苦脸地吸着闷烟,一搭腔,自己也愣住了。

“熙妹儿上省城了,我没拦住。”

“上省城了?那野娃儿要吃奶怎么办。”

一向好脾气的纪玄德一下子就怒了,他现在只关心自己背后嗷嗷待哺的孙子,

“她上省城干嘛,娃儿不要了?”

“她刚生完,怎么走?”

纪玄德把水果补品放在水泥台阶上,又把被绑了翅膀的老母鸡头着地扔下,眯着眼睛看着自己那有些心虚的亲家,尽管是自己的儿子有错在先。

“煕妹她,省城里有人来接她走了。”

刘亲家支支吾吾地,不敢看着老纪。

“你们在省城里还有关系?”

纪玄德的眉头像是揉皱了的一团纸,但二十几年的所长经历让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感情自己儿子跟儿媳妇这两小口早就安排好了,自己的儿子跟他英国妹儿跑了,而儿媳妇刘芳熙也自己搭上了人,这肯定是几个月前,不,甚至是一年前就安排了,就自己蒙在鼓里。

“老纪,我也是刚知道啊。”

刘亲家连忙解释道,毕竟纪玄德也是自己的上级。

“哼,那你还知不知道你家女儿今早偷偷跑去所里后面的旱地里,要不是我去的及时,我孙子估计早就埋在那里了!”

纪玄德现在是真恨起自己的儿媳妇来,你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可以,我老纪又不是古时候要把儿媳妇泡猪笼的老爷子,但是你要弄死我的孙子,那就是我纪玄德的敌人了。

“什么?!天狠的心哟!”

刘亲家也没有想到自己的闺女儿这么狠心,他还以为女儿是在所里生了外孙再走的。

“既然如此,那她以后就不是野娃的妈!”

纪玄德看老刘的眼神也开始变得不善,后者连忙摆摆手解释道:

“老纪老纪,他身上有我刘家的血,还是我的外孙儿。”

“谁管你怎么想,现在就要紧的是赶紧把野娃的奶水问题解决了。”

纪玄德一挥手,丢下了满地的水果补品和满地扑腾的老母鸡,老刘赶忙跟了上去。

两个老男人从1村找到7村都没有需要处在哺乳期的奶妈,老纪不得不折回去看看镇上的卫生院里,实在不行去县里面托关系问问。

结果纪玄德背着纪子安正要路过水桥旁边的大庙,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声从纪玄德背后传来,老纪心里一疙瘩,糟了,孙子饿了。

一时间准备收摊的商贩、过路的行人纷纷看了过来,还以为这个老头是个人贩子,结果一看,哦,是路所长啊,众人得知缘由,也没有办法只顾着出腔说道。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庙里走出了一位蓝色布袍的老和尚,慈眉宽耳,单手作礼,

“老纪啊,莫着急莫着急,我有一个办法。”

纪玄德一看是自己庙上打牌的老朋友,他也多多少少知道和尚的事情,情急之下便抱着纪子安跟了进去。

大庙正前的通道,布衣老和尚领着纪玄德,背上的纪子安叫声愈发激烈,左右两边色彩斑斓的四大天王壁画神情各异地注视着这个勇猛的小崽儿。

“李和尚,你有啥子办法?”

后面跟着的纪玄德也琢磨庙里面哪来的母乳,这简直是破戒的啊,莫不是有刚生完崽儿的女同志在大庙里坐月子?

然而,纪玄德只是猜对了一半,和尚引他去往了一个堆放着舒适干茅草、自在通风的棚圈里

——是一只皮毛亮堂的母羊,她肚皮下还有一只跪着吮奶的小羊羔。

“李圆通,这就是你说的母乳?”

纪玄德当即就要走人,奈何肩头一下子被李圆通一手扣住,老纪怎么都挪不动步子。

“老纪啊,自古就有羊乳代母的习惯。”

李圆通缓缓说道,

“这镇上现在除了你家就没有别的产妇了。”

纪玄德板着脸,他还想说自己可以去县里面找一找,哪料背上的纪子安哭得更闹腾了,老纪一下心里就软了下去,心想先让孙子填填肚子,自己明天一定找到母乳。

纪玄德轻轻地将纪子安解下抱在手里,那只伫立着的母羊也算是有灵性,拖着正在肚皮下面吮奶的小羊羔就靠了过来,纪玄德顿时心里一震,而自己的孙子也停止了哭闹,眼睛眯着,小嘴却会找对地儿,立马就吮了起来。

棚外站着的李圆通缓缓垂目,单掌作礼,口诵梵语,

“灵性啊,灵性。”

当然,此后老纪寻到合适的乳母已经是两周之后的事情了,而纪子安却已经习惯了大庙棚子里的羊奶,甚至他都习惯了干茅草的舒适和羊肚皮的温热。

小子安断奶前的岁月大抵就是纪玄德每天从所里到大庙将其抱来抱去,正门两侧的四大天王每天看着这一老一小进进出出。

在之后,纪玄德更是在大庙里尼姑的怂恿下,让纪子安拜了母羊作干妈,这辈子都不能吃羊肉。

后来,这只大庙的母羊竟然活了20年有余,惊得庙里的和尚尼姑们都说这是畜生得报,大欢喜。

(二)爷爷

大多数人童年的前三年都只存在于老一辈们的介绍中,姥爷会说我孙女阿文从小就文文静静的,1岁把她丢在床上她能安安静静地躺一上午,然而无论姥爷描述得多么绘声绘色,当事人也难以想起那是一个晴朗抑或是大雪的早上;婆婆则是夸壮子1岁半有多能吃,自己嘴巴里刚刚嚼烂的肉圆子盛满了一勺子喂过去,壮子肉嘟嘟的小嘴就包完了,咽口水一样就吞了下去,然后继续张着小嘴要吃的。

对此,长大之后的壮子表示自己完全不记得,并补充道自己小时候也没有那么能吃,不要以为自己名字带个壮字就是一个能吃的小胖子,发完言后壮子就被婆婆脑袋削了一刀。

纪子安对此表示,自己完全不用担心幼年经历被长辈胡乱发挥而导致成年后在亲朋好友面前社死。

不同于平常小孩三周岁才拥有连续长期的记忆能力,纪子安7、8个月大的时候就开始记事了,按理说那个小脑袋里面细胞种类和数量都不够,怎么可能像成年人那样记东西呢?

不过考虑到古代某些一出生就在地上蹦蹦跳跳的娃儿、1岁就能熟读《春秋》、2岁四书五经倒背如流、3岁作诗造赋的神童,纪子安表示作为主角自己早点开眼记世界也不过分。老纪抱去他吃羊奶,大庙里每天和尚们念的早晚经《佛说阿弥陀经》,有时会听见蓝衣和尚李圆通坐定不动口念诵词的《金刚经》,配着缭缭香烟和敲的木鱼,纪子安感觉自己都能用这小嘴现场来一段。

“吃羊奶长大的娃娃都聪明,身体强壮。”

李圆通总是规律守时等纪玄德出棚子,然后单掌作礼,

“成吉思汗就是从小喝羊奶,长大后在马上横扫欧洲。”

“对对对。”

纪玄德双手扒拉着力气越来越大的纪子安,他也不知道这个李和尚说的对不对,费力地腾出一只手从布包掏出了三张毛爷爷递了过去,

“李和尚,这是这个周的香火钱哈。”

纪子安肥嘟嘟的小脚蹬着老纪蓝色干部衫下干瘦的肩头,睁着看似呆萌的大眼睛看着不着痕迹将其收入侧腰布兜的李圆通,那时纪子安就明白了超越早晚磨皮梵音的禅道

——佛渡有“元”人。

当然,纪子安记事的能力并没有展现出来,相反,精明如他藏得很深,就像是明明四个月大就能叫老纪爷爷非要中规中矩地拖到平均水平的七个月。

那一声奶香奶气椰树牌“爷爷”愣是把硬气一生的纪玄德整得老泪纵横,满眼银花,简直就忘了为什么自己的孙子不像一般小孩子那样开口叫“巴巴”、“麻麻”的,很明显那样的发音比“椰椰”要简单得多。

纪玄德自此之后觉得之前换屎换尿的苦都像一阵烟一样过去了,自己远在英国追求自由爱情的儿子就当他废了,儿媳妇?

有这个人吗?

至于三天两头端着鸡蛋羹登门的亲家刘,老纪最多应允小子安长大后去住个周六周天。没爸没妈怎么了?你爷爷有攒了一辈子的票子,有退休干部的时间,还怕搞不定小子安你,正所谓老马出马,一个顶俩儿。

在纪子安能彻底放开自我在地上撒腿疯跑之前,老纪都时时刻刻地将其端在手里,比部队时期每天擦来擦去的手枪还宝贝。

断奶之前,纪玄德每天都要去趟大庙在羊肚下托着小子安吮奶,其后则是坐在大庙靠河的亭廊里等着自己的牌友,当然都是素牌。

纪子安则是靠着一旁的竹椅上,看着这些时不时赖牌的老头子,不知不觉学会了三种版本的“斗地主”、“K十五”、“升级”,还有隔壁桌大妈大爷的“川麻”,有时候大庙门口负责香火生意的老先生也会坐在纪玄德一众人旁边写功德簿,如某某在某月某日捐香火多少钱,单笔都是15-40不等,然后每次纪子安的铜铃眼都会在第一排撇到“纪玄德,本月香火1000”。

一般老纪打牌打到11:00左右他就从发旧发黄的竹椅上挪开屁股准备回去做饭了,同时也是纪子安每日两次之一固定洗屁屁的时间段。

回楼的路上,纪玄德则是会顺路去楼下的集市找郑屠夫买猪肉,一般过了早上的猪肉看起来焉,会便宜个几毛钱,这都是纪玄德老伴伊氏教的,甚至老伴更是等到黄昏时分再去猪肉档口,那时候的猪肉还要便宜一些。正如老伴所说的,都是一天的猪肉,早上和下午的吃起来都差不多,但价格就最少要差5毛,往高几块都有,能节约一点是一点。

纪玄德下午不去买肉,主要是晚饭不在屋里面弄,孙儿晚上还要去大庙吃一次奶,自己也顺便去吃点斋饭,毕竟这每个月的香火钱给到那里的,对大庙的伙房来说也不过是添把凳子,碗筷老纪都是自己带的。

再说中午到下午,纪子安是要象征性地哭闹那么几下的,毕竟专家说过从小不爱哭的婴儿就不是好婴儿,这时候纪玄德就会把纪子安抱起来放在藤椅上,讲起自己的传奇故事,一来二去老纪一开口椅子上憨坐着的纪子安就知道下一句是什么了,如同故事画本里不凡的人物线,纪玄德的故事都是从他的童年讲起

——“爷爷是37年出生的,那时候正是日本鬼子入关的时候,但我们这边还算安宁,就是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支援了,你祖祖(爷爷的爸爸)就是其中一员,那时候日子苦得很哦。小子安啊,你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嘴巴一张就有饭送过来,你爷爷小时候可没得这种日子。爷爷小时候是要去帮地主家里面放牛的,有一次放牛的时候遇见了“缩老二”(菜花蛇),蛇跑我不跑,它脑壳逮到洞洞就钻进去,爷爷马上就捉到它的尾巴,手上的镰刀一嚯(割),那半截蛇尾巴在地上蹦蹦跳跳的。”

婴儿纪子安每次听到这里都撇撇嘴,当时还是小娃娃的爷爷看到蛇不跑,还敢去逮蛇,这多半是他爷爷放牛的时候看到别个农民这么干的,就顺理成章地说成了自己。

但是有一点,老纪是爱吃蛇的,有一次骗纪子安这是“龙凤汤”,龙是蛇,凤是鸡,当然,法令颁布之后就没尝过鲜了。

“后来你爷爷去了部队里面,16岁参加‘抗美援朝’,基本上是最小的一批兵。我跟你说啊,我们打那个漂亮国兵,等他晚上带个睡袋睡觉的时候,我们就摸过去连人带铺盖把他像春卷麻花一样裹起来,简直是瓜惨了!……”

“后头爷爷又被调到福建那边,那个时候,特务分子特别多,有一次我们巡逻,看到个挑着个箩筐鱼的渔民走过去,我喊站到起,他不听,我准备摸枪,他个瓜娃子一听到枪管声音,一下子就黑到起了,满框的鱼翻了出来,下面就是微型摄像机……”

“我们后头又去西南那边剿匪,又是蒋光头在搞事情,那边差点挨子弹,但是西南山里面那里缩老二多,个头又大肉有紧,你爷爷就是年轻的时候吃缩老二吃得多,除湿,现在脚杆都利索得很。”

纪子安心里默默地为无辜的蛇兄而哀悼,但不得不承认蛇肉还挺好吃的。

“后来啊,就是你爷爷从部队里回来,幸好你爷爷跑得快,还分配了一个工商所所长,我那个团里面的老伙计,结果被安排去看果园了。你爷爷走的时候,陪我喝酒的都是团级干部。”

每次纪玄德说到这里正是神秘莫测隐晦的样子,好像用团级陪酒就能衬托出个旅长师长出来。

“你爷爷当所长的时候,那时候还有大要进时期留下来喜欢吹壳子的习惯,我去一个地方视察,那个地方的村长村支书就说这亩地产了有一万斤的粮食。哎,哪个还不晓得嘛,那个时候都是把整个村里面粮食集中到几片地里面,装胖子。我就说:‘一万斤啊,你们是不是把土头的泥巴坨坨都算在称上了?’,村长和村支书立马就哑巴了。”

“再后来,八几年的时候,我们太乙镇13村那边,就磨盘山后头那片山区,要修一个大工程,都是你爷爷负责的……人家专家来了,具体情况不熟悉,还是要问我这个老革命。”

纪玄德的故事脉络里,主题总是自己如何如何机警,在众人都没有发现问题的情况下,他发现了;在众人做出选择都得到一般或者二般的结果时,他运气好,在众人犯浑不清楚之时,他自己遗世而独立,举世我自清。

老纪把他这些传奇经历,换着组合,每天还不重样地对着纪子安讲着,有些时候纪子安都不想装了,他真想对纪玄德说:

“爷爷,佛祖说众生浊,不得虚妄,您都要吹到天去了,怕是要被镇压到五行山下去咧。”

然而,纪子安还是本本分分地听到了3岁。他1岁落地就呱呱乱走,过了一个月后就会到处跑,之后又老老实实地憋了一年半,直到3岁后,纪玄德也管不住自己这个孙儿了,只能送到幼儿园小班里。

纪子安记事早,小脑袋瓜子也精明精明,只觉得班级里学习的拼音字母、加减数数实在是太简单且无趣,小孩子再聪明再早懂事又如何,还不是玩心覆盖了一切。

一放学,纪子安就伙着比自己大一两级的娃娃们,去乡下翻螃蟹,下堰塘捉泥鳅,去工商所的后山上偷鸟蛋,烧荒山,当然这是违法的,回家之后就被老纪解下30年的老皮带一顿抽。

有时候,纪子安还会和小团伙们会专门去一些正在修建的工地寻窃“醇厚”的钢筋,然后用蛇皮口袋套着以免被人发现,再拖到收废品的站点,卖的12块,每人分得了一下午的冰淇淋。人如其名,这个名字“纪子安”,真的是野。

当然,老纪对于3岁之后的纪子安并非是完全散养,老纪从儿子跟英国女人跑的那天起就开始反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最后都得出了一致的结论:

就是当初老年得子的自己太溺爱这个老幺儿,对他施行了所谓先进的自由教育观,不靠打骂来教育,靠耐心引导、读书和频繁的户外活动,目的是自然而然培养孩子自己的天性和兴趣,从而解放创造力,这不解放得很彻底,解放到自己老婆儿子,最重要的是本家都不要了。

痛定思痛之后,老纪决定之后对自己孙子的教育还是遵从华夏优良古法来

——所谓“黄金条子出好人”,如果娃儿不成器,一定是打少了;如果娃儿不听话,一定是打轻了;如果娃儿不写字,哼哼,那还是条子不够粗。

于是纪子安一天疯玩晚回家后,进屋看见房门上面吊着一枝弯弯的黄金条子,一看就很有韧性的那种,然后就听到纪玄德说:

“以后只要你回家晚了、考试考撇了、不做作业、弄脏衣服、被老师告了……诸如此类,就要挨条子。”

纪子安心想除了“考试”这一条,其它的这不条条针对我。

“念到今天是第一次。”

纪玄德看了看自己全身脏兮兮的孙子,似有同情。

纪子安心想,念在初次,就放过我?

“就让你好好体会一下。”

纪玄德起身去取门上的条子,接着一手抓住呆若木鸡的纪子安,随后整个屋子里充满了属于孩童的大音量。

自此之后,本来就对自己废物老子无感的纪子安,开始真心实意地狠起来了纪得才

——凭什么上一代犯的错要下一代来承受,你路得才在英吉利滋滋润润,我纪子安却要在黄金条子下负重前行,你等着!

(三)李圆通

时光就像一只尾巴着火的野狗,不但窜得快,还熏人。

纪子安此时已经是6岁了,从3岁起的这三年里,属于小孩子各种疯玩他全部已经了然于心,是一位阅片无数的小老司机了。

渐渐地,他不再满足于在夏天简单地钻进山里竹林顶着大蚊子抓笋子虫,也不满足冬天时一口气跑到乡下翻出外公院子里的斧头砍出窝在榆木里过冬的千牛虫,木炭烤的旱螃蟹也就那个味道;平时上课同班级里那些小屁孩简直没有共同语言,数学进程慢得跟蜗牛一样,用了三年从加减爬到了加减乘,语文课还没有沈石溪的动物童话好看,当然纪子安那个小镇里在小学三年级之前是不教英文的,加之路得才“叛逃”英吉利的缘故,纪子安简直是觉得那个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但后来嘛,纪子安感觉自己多少还是得会,毕竟骂婊子和杂种人家华夏话是听不懂的。

纪子安也尝试着在镇上结成自己的组织,他在集市的木材厂上占据了一个废弃拉猪车,自立为舰长,最盛时期招收的“野猪号”飞船船员数目达到过30人,其中包括小学一年级同学7名,二年级5名,还有两个三年级的。

纪子安率领的“野猪号”不问出身,农村、镇上、县里鱼龙混杂,而镇上另一个聚起来的帮派则是稍大一点的孩子聚起来的,大多数是二三年级,领头的是个四年级的小平头。

本来并无交集,某一天帮派里面的小平头老大看上了“野猪号”里的一个小姑娘,扬言要拉进自己帮派做压寨夫人,“野猪号”里的一个二年级的船员自然不乐意了,上前阻拦,结果还被打了一顿,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被四个二年级抬进巷子里扒光了裤子。

手下的小弟被人欺负,自然纪子安也是坐不住,他一瞧这小姑娘,水灵灵的大眼睛,才露尖尖角的小鼻子,怪不得人家四年级想要抓去做山寨夫人。

“大锅,你看,这不就是误会吗,我们哪敢惹到你嘛!”

纪子安对着跟前咄咄逼人的四年级小平头点头哈腰。

“你,你小子还有眼力嘛,挺识相的。”

小平头没想到朝自己低头弯腰靠过来纪子安这么怂,也觉得是这小子见识到了自己帮派里面的高年级,就嚷嚷着让小姑娘当自己的压寨夫人。

谁知,靠过来的纪子安直接趁着小平头转身之际从后面实实地踹了一脚,让对方直接一个趔趄。

“切,真不会取名字,你是把自己当土匪还是认为自己是妖怪洞里的大王,要娶一个压寨夫人的。”

纪子安直接对着比自己高一个个头的小平头开撕,

“都上了四年级,还取个傻不拉几的名字。”

纪子安力气大,身材小而灵活,趁着四年级小平头还没反应过来就又给了对方一巴掌,接着给自己“野猪号”那边人使眼色,7、8个“船员”就铺了上去。

被压在下面的小平头一个劲儿地嚷着给我上给我上,结果敢上的都被纪子安这边的人围住了,其余的直接被纪子安饿狼扑食般、擒贼先擒王的先发制人也唬住了,这场开始得及其荒谬的街斗又以极快的速度结束了,纪子安一方以近乎零战损的方式赢得了镇上两大孩子帮的争夺。

此事之后,纪子安也对这个30人团队的头头“舰长”兴趣愈发微弱,直接让贤给了一个高年级的男娃娃,每当他再在周末遇见自己的老部队,看着他们捉迷藏、搞枪战,纪子安就不禁十指触地,抠出一个三室一厅出来。

小镇上没有其它玩的了,当然南边那里有一个黑网吧,纪子安冒着被老纪打断手脚的风险偷偷溜进去了一回,听着此起彼伏的“fire in a hole”、“double kill”,看着显示屏幕上精美的游戏图画,纪子安颇有兴趣,只可惜嘈杂混乱,烟味缭绕,待久了老纪那狗鼻子一嗅,得,自己都不用解释了,主动趴在板凳上脱裤衩挨条子吧。

纪子安最终还是没有再去黑网吧,他决定把兴趣延伸到小镇隐秘而热闹的角落里,那些是对每一个人都开放的自由场所,但却鲜有人来往。

“磨盘山山顶住了一个神仙,八几年那段时间说晚上冒金光,你娃娃没得事的时候可以跑过去看看撒。”

从蓝色掉色掉成了素青色布衣的李圆通和尚正在自己管理的观音堂誊抄着《金刚经》,他今天又抄到了第十七品:“究竟无分我”。

穿着显然大身子一号白背心,拍着午后慵懒的闷蚊子,纪子安百无聊赖地坐在堂口那近乎过自己膝盖的门槛上,他看着堂口正中央玻璃板后伫立着的十几米高千手观音相,30年前由本地手艺人罗瘸子和他的班子捏造的,再调好自制的金漆上色,菩萨面相不悲不喜,却不由令观摩者心生慈悲。

纪子安小时候还问李圆通“为什么千手观音像没有一千只手?”,

后者解释道:

“千手观音像的可见之手为42数目,身前作佛礼的2手,身后左右各20手,每只手又代表着25手,身后便是整整1000手,每只手又代表着有不同的造化,如宝瓶手、化宫殿手、红莲手、金刚杵手、弓箭手……1000种造化又组成无穷无尽的变化。”

“李和尚,我一直好奇你是一个练武的,怎么现在还装起来搞研究咯?”

纪子安从爷爷那里知道了李圆通与其它和尚、尼姑的不同,人家都是双手作佛礼念叨“南五阿弥陀佛”,他却从来都是单掌作礼

——这是属于武僧的习惯。

“谁说练武的就不能修禅了,往往厉害的长老都是佛武兼修,他们对佛理的理解都超越了只懂得敲钟念经的和尚。”

李圆通冬瓜圆头上六个点,他持笔的手腕及其稳定,悬在木桌上手肘不见抖动,手中毛笔的笔尖如同鱼儿一般皆若空游无所依,他的字迹很漂亮,是工工整整、同时极为秀气的小楷,看得纪子安一时间有些入迷。

“我爷爷说你以前是少林寺的武僧,后来犯了点事,就跑到我们这个镇上躲起来当了素和尚,你又不是诚心要修禅嘛,你就是被逼的,抄经书和练武功比起来肯定是在受大罪。”

纪子安终于从密密麻麻的经文上收回了目光,他只觉得字写得好看是一种小享受,但是每日干坐着抄书念经肯定就是受罪。

“你个小娃娃,我当年看到你爷爷背你过庙,第一眼就晓得你钩日的不简单,旱地里出生,说明你有福报,母羊哺乳,说明你有灵性。以后长大了是个大材。”

李圆通并没有直接回答纪子安,反而停下笔先夸起了他。

“害,我爷爷说我不当败家子就算是对得起他了。”

纪子安对此嗤之以鼻。

“你娃娃莫不信,一切冥冥之中都是有定数的。”

李圆通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当年去少林寺习武,是为了练习本领回去打地主救我姐姐,我姐姐人长得有姿色,但是出身不好,才遭了那个罪。我苦学了五年外功,终于借着一次机会下山——可惜没等到我出手,我们那里就解放了,欺压了几代的地主被打倒,听说他被军队押走之时被一辆失控的汽车压成了肉饼子,遭野狗野猪吃完了。那时候我才知道,不需要我练功,这个地主也是有人要把他除掉的,作恶太多了,必有相应的因果。”

纪子安盘在观音堂凉劲儿十足的硬土地面,他看到了李圆通眼角里闪过的一丝悲哀,猜到他姐姐估计是死在了他去少林的这五年里,然后继续听到李圆通讲述道。

“地主死了,我们家被分配到了原来地主家里的几块上等地之一,我以为自己的一生差不多就安稳了,种地嘛,在村里面媒婆的撮合下,又取了个媳妇。当然,和尚就没当了撒,我们老住持那么远,又管不到我。”

李圆通的脸上忽见沧桑,他本身也是一个岁数不亚于纪玄德的老人了,

“头几年的日子还是很好过,自己有地,娶媳妇的第二年又抱了个女娃娃,但后来三年天荒,饿死了不少人,我女儿媳妇都没有挺过去,我不敢埋出去,把她们埋在了自家院子下面,自己守到起,这样才踏实。”

纪子安眨眨眼,他听老纪说过那段艰苦的时光,为了一口饭,大家吃光了地里的草根、树上的树叶,扒光了树皮,最后好多人都倒在了那个观音土上

——吃下去拉不出来,胀肚子,不知道算是胀死还是饿死了。

所以当时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人吃人,易子而食,就是家里面死了人,大家嘴上说帮你埋你家里面的,实则是晚上挖出来吃了,毕竟自己家里面的下不了口。

李圆通毕竟是修过体功的人,他靠着在少林寺修的半吊子坐禅功扛了过来。

“我之后又回到了寺庙里,老住持已经死了,新住持说一切都变新了,成立了一个新的宗教管理协会,少林寺也在其中。我到了老住持的墓,想起七年前告别时刻他对我说的‘会者定离’,原来不是我和少林寺的分别,而是我与姐姐的分别,与妻女的分别。”

说到这,李圆通看向纪子安,他并没有再交代自己后来怎么从少林寺来这千里之外的太乙镇大庙里当了一个小小的看堂和尚,而是颇有意味地对着纪子安说道:

“每一个人的一生,都需要走一道很大很大的圈,不论顺利平缓,亦或是崎岖险阻,都会回到原点。”

纪子安撇撇嘴,显然不太吃这套,

“李和尚,那你真是有慧根,简直是‘一朝悟道’,你看到佛祖时,向他老人家敬礼了吗?”

李圆通听着纪子安的说辞,不禁摇头笑道:

“我这种人哪有‘一朝悟道’的智慧,不过是钝刀磨肉,多少去了身上的一些死皮罢了。”

“真要说‘一朝顿悟’,除了达摩祖师,这天地下恐怕只有四百年前的王阳明了。”

说罢,李圆通摆着有些污渍的湛蓝色袖口,让纪子安以后尽量少来大庙,说他不适合这里的香火梵音。

(四)朋友

纪子安之后几次再去大庙找李圆通玩耍,都被后者无情的赶了出来,他闲的实在是无趣,便是准备去看看李圆通提到过几次的磨盘山神仙居,看看是不是真的像人们口中说的仙人那样可以一年不吃不喝,可以除鬼降魔,可以御剑乘风,可以料定天机。

当然,纪子安从小师从老纪地唯物主义教育和红色传奇,他并不相信什么神仙,但内心深处却又憧憬着真的有什么超自然的神奇之处,神仙没有,那仙风道骨的山中高人总算有希望吧,就像张真人那样子。

这些前前后后矛矛盾盾的想法一个劲儿地从纪子安的脑海里蹦出来,再如何聪明,毕竟还是个孩童。于是他一口气地跑到了镇上的另一头,是去叫上自己在小镇里唯一一个能交心的朋友。

记得是纪子安3岁的时候,一天晚饭老纪拉着他悠哉悠哉地散步到了镇子的东边,来到了一家理发店门口,纪玄德拉着自己孙儿的手,指着蹲在理发店门口长椅上玩塑料兵玩具的瘦个子小身板,黑黢黢地好似蜷缩成一团阴影,

“这个就是你以后的玩伴了,他叫李民桂,大你一岁半。”

自此后,纪子安每天都跑来理发店找李民桂玩,没办法,他家里的玩具是真的多——十几个奥特曼模具,上百个绿色的小步兵,其中还包括着七八种不同职业的兵种:炮兵、火箭兵、医疗兵、坦克兵、飞机兵如此如此。

纪子安当时自己也收集了几个小步兵,费了不少力气,但是和李民桂屋子里的藏品相比,简直是刘姥姥进大观园。

除此之外,李民桂家里面还藏有不少的碟片,奥特曼系列从昭和时代到平成时代的基本上全齐了,还不是市面上5块钱一张的盗版,还有七龙珠、游戏王、数码宝贝,香港那边的僵尸片、鬼片也是包络齐全了。

纪子安简直是觉得爷爷给自己介绍晚了,早知道就不用听老纪每天给自己吹当年勇了。

当然,玩具多、碟片多并不是纪子安认可李民桂的原因,而是其孤僻古怪的性格。

李民桂从小就不爱出门,不爱同人讲话,不是自卑害羞,只是同龄人听不懂他的话,大人也没耐心听,他之前和自己一批大小的孩子讲“希特勒或许还活着”、“恐龙会再度席卷而来统治全球”,大家都看着手里的玩具枪,想着大哥你不也拿着个奥特曼吗,搁着张嘴就给我们讲这个,之后人家也不找李民桂玩了,李民桂也懒得理他们,想着对你们将这些真是对牛弹琴,不如省点口水。

可是遇到了纪子安后,李民桂才发现这个小自己一岁半的朋友,竟然不仅听得懂自己在讲什么,还时不时地蹦出一些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概念“秦始皇的地宫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因为它已经自成一个世界,其中流淌着水银,日月星辰都被用珠宝代替着”,原来纪子安和他两人都喜欢看tV-9和tV-10,一个科教频道,一个纪录频道。

至此之后,这两人算是王八看绿豆,彻底看对了眼,值得一提的是,“野猪号”就是纪子安和李民桂两人组织起来的,后来纪子安甩手不干了,李民桂也跟着辞掉了大副的“职位”。

思绪和街道两边的楼房一起被甩到纪子安脑后,他已经跑到了李民桂他家的理发店,门口木椅正在给客人剃头的李父见了纪子安,立马扯着嗓子对楼上喊道“李三娃,子安来了”,不久就传来了噔噔的下楼声,正是面相消瘦、颧骨略突却又浓眉大眼的李民桂。

“爸,去耍了。”

说着,李民桂便从李父的围裙口袋里捏出了两绿票子,跟着纪子安扬长而去。其实李民桂不怎么爱说话的,一路上都是纪子安作为话痨子,

“李和尚说磨盘山上住了神仙在的,我们今天下午爬上去看看。”

“嗯。”“李和尚说他都打不赢那个神仙,他可是少林寺出来的。”

“这么说起来,那个神仙挺厉害哇。”

“你说他会不会收我当徒弟?”

“肯定可以。”

不涉及到元首、恐龙病毒和外星人入侵,李民桂一般都是沉默寡言的,但沉吟的神色来看证明他也在思考。

磨盘山位于太乙镇西北边上,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纪子安小时候经常和爷爷晚饭前来散步,一上一下大抵一个半小时,整个山没有绕来绕去的坡道,延着不算陡峭的山坡路,走过山脚铁红色的风化山壁,右手边是一家养殖规模上百头的养牛场,就开始陆陆续续地看到低矮的绿松,越往上走,松树越高。

“对影磨盘山,孤身云海间。倦鸟振翅返,月落星河涧。”

爬到了半山腰上,纪子安插着腰看着山下和对空的景象,不禁诗兴大发,当然这是从纪玄德那里扒下来的,纪玄德显然继承了川人军官爱写诗的传统,可惜他的墨水确实只能写到打油诗。

“最后一句,写的真好。”

李民桂坐在一旁的干土地面上,年龄大身体高的他体能却是没有纪子安好,

“就像是在说外星人会像月光一样从天上落下来。”

“你还真别说,电视上说月球有可能就是外星文明专门修建的,它的大小,到地球的长短都叫那个啥子呢?就是太巧合了,就算是有人故意算出来的。”

纪子安还真接的住李民桂看似突兀荒唐的发言。

“李民桂,你说是外星人厉害,还是我们今天要去看的这个仙人厉害?”

纪子安想了想,调侃性地问道,他自己觉得最关心的不是有没有外星人,而是地球上传说中的仙人和外星人谁厉害。

“我妈说磨盘山上住的是一个道士先生,是20多年前从天外飞来的,可以治鬼,我觉得鬼黑人(吓人),但是没得外星人厉害,道士先生遇到它,还真不好说。”

李民桂眉头紧皱,认真地思索后才回复道。

“你不要这么说哦,你就没有想过那个过来的外星人是好的还是坏的?万一我们的仙人打不过它,那该怎么办哇?”

纪子安继续争辩道,他假设真的存在外星人了,那么仙人的存在也是较为合理的,还是不希望自家的仙人不如外星人。

“那不晓得嘛,如果人家真的比我们厉害,那我们也没有办法嘛。”

李民桂眉头拧成了一股绳,思索和为难全写在了脸上。

“这个也是啊,弱小就要被欺负,落后就要挨打。”

纪子安精辟地总结道,他就要接着起身朝山顶爬去。

“子安,不管仙人打不打得赢外星人,我觉得你以后肯定要比仙人厉害嘛。”

李民桂扶着松树站了起来。

纪子安咧嘴笑着,这世上注定没有仙人,但他以后未必做不到那些神迹。

(五)残文

那天下午,爬到山顶的纪子安李民桂两人并没有如愿见到“仙人”,纪子安看到破败不堪的道观场景时,大大的眼睛里闪过莫名之情,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合理之中。

纪子安在这间破败的道观里也发现了一篇记录在残布的文章,字迹飘逸,宛余仙风,纪子安带着这篇残文找到了大庙里的李圆通,说仙人没找到,但是仙人擦钩子的纸还有一截。

李圆通并无惊讶,意味深长地笑容似乎早已料定,他接过纪子安的残文,第二天纪子安来大庙的时候他已经重新誊写好了,比起原文的飘逸,多了一份定数。

全文如下:

“枯点苦心灯以孤身观览太虚,自欲反思得道,食叩问本心之味。少观书闻阳明先生龙场悟道,初时稚嫩慕圣人之道,日夜顿悟,以可以明理自省。

又遇西哲现象与本质之学,更陷叩问本心泥潭,一发不可收拾,见人皆语片言浅见,众人乃至师长皆以怪人待我。

后逢生死,略有所悟,再复初感,有刻骨致知之势;再坠陷人情,困顿多年,从未续玄关。复哲思,心中玄理道境已去大半,至中年更深陷囫囵,常叹世间勾心斗角,惶惶不可终日。本真已逝,复失真人,独余空躯野性,趋名逐利,妄得真实,难得真实。

所谓爱人,终为误人,所谓真心,终为虚幻,一往如前再败不败,终失自我,难寻本心,回顾心境盖如此类。

半百之年复起早年修行观想之法,然断法久矣,一日不修心一日不自省,心如铜镜蒙尘染灰,长以此往纵是激猛如何,仍是难以续力耳,终是难承重累……不如全然抛于脑后,以枯寂之心修枯寂之事!

若有所感则是以点记叙述,难以详述感观。

其一,气吞气吐达青山之势而不畏风动人言。

凡事之初,乃是一片混沌,须一气观沧海从此不间断,而又绝无欲速急达之切心,以求生生不息连绵不绝。

凡事之中,求己而为己,利己而靠己,观己而察己,成己而达己,或有外力可顺之,未尝强求因果,未尝倾付真心斯人,又何须在意道外之音裳侧斜风。故枯寂是修心而又未修心,是达己而又未达己,是吾道而非吾道。

其二,气势自成可逆流水,既可为天下亦可为君。

宁静生于巨风狂瀑,逆风而行仍自成气环徘徊周身,虽常自羡逆流而上,却往往忽略水流冲击磐山之石亦会形成回流,有兼有推力,故而周身开外可自成天地,且称小天地。所谓大天地者,是行走于大千世界自身所独有,皆因本心不畏,自成气派。修心不是闭心而观死水,乃是博天地之大以正内知,以修三千玲珑心

。我观自我须如客观枯寂,亦需我枯寂纳世界。

其三,卷书自古多修意气,青山过客皆付长剑,人生于世意气方生气,意气非一时无根无萍,似清风伴身。

枯寂修寂寞唯一枯再枯,方得向死而生……赠君“枯寂”,以是返濮内心太初……谨记,枯寂篇重意而滥术,重静而少言动,重己而轻人……凡事顺应本心耳!”

李圆通并未注解残文,只是赠纪子安一句“大欢喜”,残文如梦,梦醒而散。

(六)飞天

纪子安也到了8岁的年龄,此时已经是小学二年级,不过纪玄德准备安排自己的孙子上省城去念小学,他自己在小镇上待了几十年,他知道太乙镇就是拳头那么大的地儿,他这个老家伙还好,该走了的时候就埋在这儿,不过孙子属于更大的天地,老纪一直这么坚信着。

纪子安记事早、脑袋瓜子机灵、好动不安分这些纪玄德都看在眼里,虽然每次生气时嘴上都要说一二“你是我从垃圾桶里面捡来的”,然后纪子安撅起嘴反驳道“爷爷你上次不是说我是从后山土堆里面拱出来的吗?”,言毕就被纪玄德赏了一根黄金条子,“你以后莫去偷鸡摸狗,老子就谢天谢地了。”

纪玄德老伴走得早,自己一双女儿也早就嫁了人,排名老幺的儿子在他心里跟废了没什么两样,头两年路得才往家里面打得电话纪玄德听了通通挂断,以至于后来一看座机显示的是海外电话直接摁死不接,路得才从英吉利、意大利寄来的洋信、明信片他也通通丢进了垃圾桶。

直到最近,随着孙子长大了,纪玄德心里的脾气才慢慢收敛,逢年过节时接了纪得才的电话,然后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顿骂。

“你老汉的电话,他想跟你摆几句。”

有时候等纪玄德骂累了,那边的路得才会试探性地让老纪把话筒递给自己的儿子,而纪子安则是会说:

“你放心,我滴便宜老爹,家里两套房爷爷都要改成我的名字,爷爷的积蓄也是留给我滴,”

纪子安还会专门回头看看爷爷的身位,确定后者听不见,才会加大毒舌输出力度,

“你在那边洋妞不给你钱花你就去卖吧,反正那边就是讲究一个性爱自由和人性解放……哦,还有,如果你在那边不幸有了一笔还可以的财富,等你哪天上街被车不小心创死了,我还是会去和你在那边的小杂种索要一半的,咱不贪多,就是我应得的那部分就可以了。”

纪子安是恨路得才恨得咬牙切齿,想着自己从小打到替他挨的黄金条子,都可以煮几年的柴火饭了。(注:黄金条子是一种坚韧有弹性的树枝,老一辈喜欢用起来打人)

然而,尽管每次被纪子安骂的狗血淋头,纪得才却还是会固定地每半个月打过来,纪子安自己并没有像老纪那样软些心,只觉得这个受虐狂膈应着,没办法,爷爷递过来的话筒,纪子安还是只能捏着鼻子上。

纪子安电话里讲的“两套房子”,一套是工商所里老纪的房子,第二套就是老纪06在省城里买的,100多平的三室一厅,说以后等纪子安结婚了,他和老婆一间,孩子一间,剩下一间当客房,自己上来的时候也应付一下。

这套房子纪玄德之所以要买,一是考虑到以后的孙子上省城读书的时候方便住,二是刘芳熙在纪子安5岁的时候来找老纪要过孩子,讲的就是自己老公愿意在省城送纪子安一套小户型。

老纪当时就气炸了,一下子就把自己这个前儿媳拿扫帚赶了出去,得亏当时纪子安在李民桂屋子里看鬼片,母子俩没碰面,不然纪子安绝对怼得她怀疑人生。

省城的住处有了,老纪又在筹集孙子学校的事情,他去省城跑了好几次,看准了一个半公半私的小学,但是对方看在纪子安是小镇出身的,担心跟不上城里孩子的进度,老纪也知道对方是话里有话,就说着要以个人名义给校方的食堂捐助5万元,毕竟“乐善好施”老纪从纪子安的第一口奶就开始立人设了。

不过峰回路转,在纪子安参加校方的入校招生考试中,300分的卷子竟然得了200分,这份招生考试就是用来筛选那些不捐款的人中的聪明人,分为语数英三门,二年级的招考难度却是飙着三年级靠,而纪子安呢,小地方还没开始学英语,英语卷子上一个字儿都没动,剩下的语数满分,当天直接把在楼上喝茶的校长惊到了现场。

这位中年女校长反复看着纪子安的试卷,又像瞧着大宝贝一般盯着纪子安,她直接握着老纪的手讲道:

“老先生,烦请您和您的孙子一定要选择我们学校,我们一定给他最好的教学资源,让他上全市最好的初中!”

老纪在偌大的待客会议室里老脸笑咧得像晒了几个夏天的红干枣,感受到门口排队等待几十家惊异万分再看自己孩子不如意的目光,纪玄德心里美如九九艳阳天,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孙儿是太乙镇关不住的小狮子,放在省城里那也是天才,值了!

当然,后来校方也没有收取纪玄德的捐助。

于是,纪子安就要告别了小镇,他将带着挚友李民桂的祝福和他奇奇怪怪的问题,带着路圆通口中的命运和定数,带着母羊两年哺乳之恩,带着残文未解的疑韵去另一个大天地。

临走的前一晚,纪子安悠悠哉哉地回到屋里,他提了满满当当的一口袋,全是李民桂送给自己的玩具和光碟。

“爷爷怎么晚上喝起酒了?”

纪子安动了动鼻子,他还没有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太乙老曲的味道,这是太乙镇酒厂的骄傲,17块一瓶的醇香浓郁纯粮酒,可不比市面上那些用酒精、酒香精、止痛剂等添加剂调制出来的合成酒,喝了一口觉得香还说“好酒不上头”。

“爷爷不是中午吃饭才喝一小杯吗,明天就要走了,他今天喝啥子酒哦。”

纪子安看着老纪就着桌子靠着,面前摆着空了大半瓶的太乙老曲,看着电视正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发现纪子安回来了黄浊的双眼闪过厉芒。

纪子安多人精,一看老纪这眼神就要出事,每次他伸手去拿黄金条子之前就是这幅神色,

“是我下午炸王家粪坑的事被捅到老纪这儿了?不对啊,我之前炸了那么多次都全身而退,最后一炸就失手了?”

纪子安把袋子靠在门口,一脸讨好地朝着纪玄德靠过去,

“爷爷,你说你要喝酒不给我打声招呼,我给你剥点生花生下酒嘛。”

“跪到起!”

纪玄德低喝一声,纪子安立马低头双膝触底,老实惨了,纪子安没想到老王家离镇上有半个小时的脚程,他这一次竟然专门跑到了镇上来告自己,看来正如李圆通所说的那样,事有因果,都是报应。

“你晓不晓得你那个废物老汉为啥子废了?”

纪玄德声音不大,跪在地上的纪子安大气也不敢喘。

“因为挨打挨少了。”

不,是根本就没挨过打,纪子安内心补充道,他知道下面的环节就是纪玄德说“你也晓得啊,好,把手伸出来。”

然而纪玄德却破天荒地说道:

“你那个撇火药老汉,是因为我没管他,任他自己瞎起搞,去所谓的名牌大学里面成了气候。”

“爷爷说的对,嗯?”

纪子安愣是没反应过来,等等啊,以前不是这样演的啊,却是听见纪玄德继续道。

“没学走,就要跑,他们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我们老一辈把他们送出去,读了一筐书,回来就嚷嚷着什么自由意志、要解放要解放,没解放吗?!死了几百万了,就是这么解放出来的!”

“国家辛辛苦苦培养了那些大学生,不是让他们出来自以为是,沾了些啥子洋文化就拱出来唱反调。那些洋鬼子当年是怎么欺负我们的?我呸!”

纪子安听见老纪声音骤然变得高亢,他知道自己的爷爷是真动怒了,立即明白了今晚上的主要矛盾还真不是自己炸茅坑的壮举,

“就是就是,爷爷说的对,就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大学生,没实际经验没办事能力,就是会纸上谈兵,连杀鸡的小刀都握不稳。还吃里扒外当走狗,没脸没皮!”

纪子安情绪激昂,脸上写满了对老纪话语的认同。

“我让你抬起来了吗?”

纪玄德撇了地上抬起头说得义正言辞而面红耳赤的孙子,后者又立马垂下了头。

“你那个撇火药老汉这辈子算是废了,你娃娃聪明,这一点跟你那废物老汉一样,你今后去省城里面读书,起点和高度都要比他厉害。”

“子安啊,你是我带大的,你那些小聪明、野性子我还不了解吗,小学、初中和高中爷爷还在你旁边,还多少管得到你,等你以后,像他那样考个啥子名牌大学,要不完了,到了里面哪个管得住你?”

纪玄德又送了一口酒,混浊的双眼此刻闪着芒光,

“你给我以后去当兵,就算你考个清华北大,都先爬过去给老子当兵!”

言毕,纪玄德看着地上跪着的孙子,自己的孙子也没让自己等半秒,立马出声,

“要得要得,爷爷说啥子就是啥子,爷爷要我去当兵,我就要去当个最凶的兵,比少林寺和尚还有厉害,比山上的仙人还要强,一个打他一百个。”

纪子安想都没想,老纪让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还可以,算是比你那个撇火药老汉强。”

纪玄德不禁有些欣慰,沉闷的心情算是得到了些开解,于是他试探性地问道,

“那你以后准备当啥子兵呢?”

跪在地上的纪子安当然想说啥子兵厉害就当啥子,此刻却是听见了电视台里传来的播报“今日上午9时,米国海军Sb-3电子情报侦查机擅自闯入我国领空,在我国海敌军东南部70海里处与我国两架前往拦截的V-811战机相遇,并与我国其中一架V-811相撞,我国战机坠毁,战机飞行员王伟已被确认牺牲。”

纪子安瞬间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原来老纪今晚喝闷酒的原因出在这儿,纪子安从小不仅爱看科教纪录频道,还热衷于tV-8的军事频道,自然知道某个自诩和平的大国,超级爱cosplay,在毛子倒下之后,经常把自己cosplay成为维护和平的世界警察,正所谓“平生不修善果,只爱石油军火”,本质就是个穿着西装礼服的强盗。

人家欺负到家门口了,撞了我们的飞行员,咱还得安安稳稳地将其完逼归赵,简直是极其严重的恶性挑衅。果然还是那一句真理,落后就要挨打,只有自强才是根本。

“爷爷,我要当飞行员!”

纪子安思索了片刻,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椅子上纪玄德干瘦的脸庞,佝偻的身形,明眸里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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