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儿大病初愈后,就马不停蹄地投入到紧张的高中学习生活当中。成为高二一名留级生,在新的班级里她心中多少会有些自卑自惭。身体虽然康复了,但免疫力不够,容易感冒头疼,导致在学习上有些力不从心:比如久坐犯困,理解力不够......
总之,复学后,她的成绩就像过山车一般令人惊叹:上一回考了个全班前几名,这一回又变成倒数后几名。
见她带着羸弱的身体坚持上学,有点刻苦的模样,性格又有些孤僻腼腆,班主任陈老师也不好去多说她什么。
跌宕起伏的成绩,孱弱的身体疲于应付,使香儿在无奈中逐渐麻木,心态开始玩世不恭起来。
到了高三,她越发肆无忌惮:上课来去自由,身体舒服了就认真念书,不舒服了就开点小差,语文课看小说,政治课看历史,早读课躲到三清观大榕树下去数麻雀,第一个去食堂,最后一个到教室,还顺便带“坏”了同年级几位被她特立独行行为吸引的小妹妹。
这几位和她臭味相投的小妹妹,在那个年代还真谈得上是闺蜜级别的。王子秋,是一起穿着四中校服在周末回家的公车上认识的同镇老乡;高剑兰、高梅花,同班的一对华亭籍关心香儿的热心肠表姊妹。纵观高三那年,也就只有这三位姐妹能让香儿在她们面前像个孩子一般吐露真情、敞开心扉说笑。
她们钦佩香儿带病坚持上课的精神,而且还能偶尔考出好成绩。香儿羡慕王子秋考差时心情不好,第一时间会想起给她爸打电话倾诉,而她长这么大心境是喜是悲从来未曾想过跟父母分享;高剑兰、高梅花的爸妈会时不时从家中捎来一些好吃的农家菜,顺便会邀请她尝尝鲜。在高三那一年农历十月十五日晚,她们还热情地邀请香儿、王子秋到华亭看全镇游灯,把她们当贵客款待。
单纯善良的女孩们,如同山野中未经尘嚣污染的野百合,大方纯朴,友爱真诚。
她们会在清晨或傍晚结伴溜到学校的小花园里,坐在石凳上嗅着花草的芬芳陶冶心情,甚至同“尾随”而来的陈老师玩“捉迷藏”,拣个空偷偷跑掉。
她们也喜欢跟香儿一起”离经叛道“,悄悄翘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跑到梅峰寺后山上去纵情欢笑。四人如脱笼的鸟雀一般快乐,手里夹着两三本书,说说笑笑爬上梅峰寺后山的最高处——一座古色古香的八角凉亭。这里周围花香鸟语环境优雅,与其说她们是来共读解惑,不如说是放松心情。
一次,香儿她们在梅峰寺偶遇了老同学释志洪。只见他一袭土黄色的袈裟茕茕孑立,替善男信女答疑解惑,循循善诱,一副超凡脱俗的模样。
香儿得知他已是广化寺佛学院的学生,替他高兴不已,却从他凝愁的眉宇间,隐约看到了些许悲怨。
“师父!”香儿双手恭敬地合十在胸前。
“不,请称呼师兄。”志洪说。
“好,师兄,请教您一个问题?如何才能真正灭掉欲望?为什么我的内心里,总是会想要那些不应属于我、或者我根本就没有那个能力得到的东西?”香儿问。
“不,不,人要有追求,追求美,是每个人的权利。”志洪答。
“佛法里不是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吗?”香儿问。
“美好的追求和合理的欲望本没有错,不过不能成为欲望的奴隶,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志洪答。
“不太懂。”
“阿弥陀佛!”
......
“施香儿,快走啦!”
王子秋和高剑兰她们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们一问一答,催促香儿回校。
......
过了一周,志洪给香儿寄来了一大堆佛教经典书籍。去邮局取回后,她抑制不住好奇心翻看起来,但大部分没看懂。
重点校学生们的读书方式是疯狂的,特别是文科,填鸭式,塞塞塞,政治、历史、英语,还没进教室就能听见反复那么一句、一段循环不停的背诵声,听起来比唐僧的紧箍咒还可怕。不过说归说,如果不那么勤奋读书,又怎么可能有大学读呢?香儿这辈子恐怕最不能忘记的一段日子就是它。
在寂静的自习课和“喧闹”的早读课间隙,又深藏着同学少年多少的浓浓情意。
她不会忘记生病时同学们的嘘寒问暖,不会忘记分数纠结时同学们的安慰劝助。不会忘记朱玉昆同学悄悄帮她修补快散架的课桌椅,不会忘记马常青同学寄托的辅导书,不会忘记田柏良同学从东北大学千里迢迢寄来的鼓励书信,刘流同学半夜会绕着操场疯狂跑上数十圈,洪樱同学偶尔会伏在她肩膀上哭半晌,还有黄维利同学一跛一跛地在篮球场投篮的倔强样,朱玉昆同学把他的奖学金托班主任陈老师给她去买点东西补补身体,而他自己都那么羸弱......
但是,由于自小缺失爱的滋养,香儿过早学会包裹起自己,伪深沉、不通人情世故,缺乏太多的温情与应变,如一颗本应夺目的珍珠失去了光泽,冰冷暗哑。
隔壁桌朱玉昆同学默默为她免去班级日常值日,趁她不在时帮她修补课桌椅,但她却吝啬地从来没有亲口说过一声“谢谢”。
那日,他趁她课间去卫生间的功夫,悄悄坐在她的椅子上用小铁锤和木片帮她钉牢课桌和椅子的连接处,大功告成后刚要起身,发现香儿抿着嘴一声不吭地站在身后,隔壁桌张雷和方亚洲搂在一起捂嘴窃笑。
他不在意周围同学们的笑谑,可是她在意那点自以为是的自尊。直到高考毕业,她话都没有跟他讲过一句话。
陈真真同学向体育老师打听人体穴位按摩的好处,高高兴兴地跑来跟她解说,她却冷冷地告诉她不需要。
曾晶同学想跟她谈心,谈生活的美好和学习的动力,希望她能把郁郁寡欢的心态和自卑的性格改变,她却只丢下一句“我已没有生活!”......
只有香儿自己清楚,她的薄情寡义完全是自我形秽的伪装,实则内心是矛盾痛苦的。
朱玉昆同学几次晚自习课上突发流鼻血,血滴在了课本上,为了不影响别人,他使劲用仰头的方式止血,脸色越来越惨白,无助的样子多么令人心痛。这个来自界外底海边的男孩淳朴而善良,一直关心帮助着香儿,但是他的真情终究是错付了,关键时刻离他最近的她,连一张纸巾都没能给他递上去,只为了她所谓的自尊。
她一动不动地假装看书,内心不停地在艰难地挣扎:香儿啊香儿,你怎么变得这么古怪了?你本是善良的女孩,主动关心一下同学有错吗?你这个胆小鬼,自私鬼......不,不,那么多人对我避而远之,我是个不健康的人,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也不要去骚扰别人......
时间每一分每一秒此刻走得是如此缓慢,香儿内心煎熬,度秒如年,但积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冰始终没有融化。
终于,朱玉昆的鼻血自己止住了,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们,近在咫尺,如隔天涯。
这一点,一位名叫洪樱的前桌同学似乎能完全理解她,却从来没有正面揭穿过,而是以近乎嘲笑的方式直击她。
洪樱,人如其名,高挺的鼻梁,深邃的大眼睛,立体的五官轮廓,貌似有些外国血统。香儿看不惯她骨子里流淌着农村的血液,却偏偏鄙弃农村的身份向往城市的生活,她讨厌她在城里同学面前的媚骨,还有猖狂。
但香儿又不得不佩服她,每一次回头她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总是将她逼得不敢直视,生怕自己不堪一击的伪装被那凌厉的眼神剥得一丝不剩。
那段时间,班里坐在前几排一名姓韦的男生老是跑到后排问香儿“几点了”之类莫名其妙的问题,搞得她不胜其烦。
洪樱也时不时回头递给香儿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几句柳永、秦观等人的诗词,某次还在班主任陈老师的政治课上被现场逮住。
当陈老师从香儿手中没收出“证据”,展开来念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时,旁边的朱玉昆等同学都扭过脸惊讶不已地看她们,香儿的脸红得跟炭火刚刚烧过似的,恨不能直接钻入脚下的水泥缝。
下课后,洪樱被陈老师单独请出去谈心,回来时虽然她的眼角闪着几朵晶莹的泪花,但是嘴边依然挂着高高翘起不削一顾的微笑。
“你到底怎么啦?”香儿实在是懵了,她真的不懂她。
“哈哈哈,哈哈哈......”洪樱轻拍着香儿的课桌笑到捂肚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哼一声扭过身子去,突然趴在桌子上猛烈地抽泣了起来。
香儿从课桌兜里摸出一卷卫生纸,撕了一大截,捅捅洪樱的肩膀从身后递给她。
于是,她撕她擦,她擦她撕,很快地上堆砌了一大堆杂乱的白色纸巾。
班级里,没有人特别注意到后排这两个憋着各自心事的怪人,抑或是看惯了习以为常。只有朱玉昆同学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那二人的一举一动,最后皱皱眉头,起身去卫生角拿了扫帚和畚斗。
“真是,莫名其妙!”香儿顿时觉得洪樱是个怪人,一个比自己还要怪的人。她不懂她打的哑谜,她们之间没有共鸣,注定不是一路人,成不了像王子秋、高剑兰、高梅花她们那样单纯的“闺蜜”。
后来,听高剑兰说洪樱在倒追城里同学“高富帅”张雷,可人家压根儿就没正眼瞧过她,跟她打打闹闹不过就是在玩弄她而已。只有她,明知道这场过早的桃花雨注定是场一厢情愿的春梦,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去,搞了个身心俱疲,耽误学业不说,甚至连精神都要错乱。
“哎!怪不得!”香儿明白了,但她也无能为力。
“施香儿,几点了?”小韦同学又来了。
“不知道!”香儿恼火得冲他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