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儿的记忆中,阿嫲的双手始终是皱巴巴的、蜡黄黄的。在她左手虎口的位置上刺着一小朵淡蓝色的五瓣梅花。那是她当小姑娘的时候流行的刺青,是年代的印记。
不知道刺染的时候是否疼痛?那朵梅花又是怎样陪伴这一双渐老的手而历经沧桑,未曾褪色?只知道,这双饱含风霜的手绣过花,砍过柴,下过地,烧过饭,洗过衣……
在闪着红光的灶膛前,年幼的香儿坐在阿嫲膝上听她述说如烟往事:她尚未懂事时父亲病故,母亲改嫁,小脚老祖母无力扶养她,只好将她“送”给养父母。为了能多卖一些钱,还将她的岁数说大了,导致她一辈子不知亲生父母姓甚名谁,自己到底生于何时何地……养父母没有生育,待她如亲生,后来又抱养了一弟,只是随着养父“下南洋”后不知所踪,她和养母、阿弟相依为命,过着穷苦的日子。在她的记忆里,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十二三岁时父亲走番第一次回来(也是最后一次)后,带她去镶的一颗金牙。再后来,她嫁进遥远的小山村给香儿外公当续弦,又经历了一次丧女之痛(大女儿夭折)。再后来,年近四十高龄产女得了小女儿山里英;再再后来,自然灾害时期养母“阿姊”得了浮肿病过世;再再再后来,为了不让外公老家断了香火,逼迫亲生女儿做“两顾”……
不知是灶膛飘出来的烟熏的,还是阿嫲眼酸了,她总要不住地揉眼睛,然后一手抱紧懵懵懂懂的小香儿,一手往灶膛里嘶嘶啦啦地塞柴火。
黑夜里,小香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不想睡觉。阿嫲就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哼唱着民国时期的乡谣:“骂汝达捕无良心,一声不响去当兵……”。
清晨,那双昨夜抚过小孙女背的手,放在了她稚嫩的小屁股上:“阿紧拔起哟!天窗光,鸟仔号,日头红……”
穿好衣服,小香儿静静地坐在窗下等阿嫲给她梳头发。
“阿嫲,我今天不梳麻花辫,梳马尾巴,好不好?”虽然家里没有小梳妆镜,但丝毫不能阻挡一个小女孩对美的追求。
“好!梳完了,勿通躲外面野叉,满头跟鸡母宿一样回厝。”阿嫲解下孙女的小辫子慈爱地微笑着说,“你呀!头发无几根,花样倒不少!”
小香儿咯咯咯笑了起来,突然问阿嫲:“阿嫲,汝会扎耳朵眼吗?”
“扎耳朵眼做什么?小小年纪的。长大了再扎!”阿嫲没好气地说。
“不嘛不嘛!人家秀琼、玉冰都扎了。”小香儿嘟着嘴巴撒起娇。
“很疼的。”阿嫲严肃地告诉她。
“我不怕!”小香儿坚定不移地回答。想想戏台上那些公主小姐们双耳下挂着闪亮亮的耳坠耳环,真是令人心驰神往啊!
“好!那我去点番仔灯,拿缝衣针烧通红了,给你扎耳朵眼!扎完了还要塞茶叶梗,涂菜籽油哟!而且说不定还会生猪仔……”阿嫲绑好了孙女的马尾辫,啪地放下梳子,转身就要去笸箩筐里取缝衣针。
“啊!我不要扎,我不要扎!”想起堂姐阿蓉扎耳洞双耳垂消炎没做好,长了又红又肿的“小猪仔”,小香儿害怕了,连忙捂住耳朵跳下凳子,准备要“逃跑”。
“勿乃惊,吾辈细个时就是这么扎的。要漂亮,就得吃苦头……”阿嫲假意去拦她。
“不要嘛!不要嘛!”小香儿夺门而出,跑到院子里的荔枝树背后藏起来。
……
从此以后,香儿再也没有动过扎耳朵眼的念头。
艰辛的生活在磕磕碰碰中过着,悠悠的岁月在酸甜苦辣里泡过。再多愁苦的家庭,有了孩子的欢笑声,便都有了动力和希望。只是,孩子们慢慢长大了,大人却老了。
阿嫲的手指头经常会在劈柴时钻进不少刺,那些狡猾的刺只有等到香儿周末从城里回家时帮她挑出来。会流一些血,阿嫲放进嘴里一吮,说挑了才舒服。有时指甲长长了,左手拿不好剪刀,便将右手的指甲放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来回磨蹭,蹭得又短又圆。
做了一辈子煮妇,阿嫲连一块手表都没戴过。好不容易托人到镇上买了一块石英表,可是,没戴几天,她就自己脱掉了,连同手腕上的一个银手镯、裤兜里的几十块零钱,所有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拿出来,交给女儿山里英。在香儿即将迎来高考的前两个多月,阿嫲于家中突然跌倒,额头撞到实木桌角,半身不遂,瘫痪失语了。
山里英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她挂了两天吊瓶,没有什么效果,便撤去了。
一来阿嫲年事已高,二来家里经济拮据,三来没有多余的人手照料……众多原因下,阿嫲只有孤独地在昏暗的里屋卧床,靠山里英一日三餐喂饭、端屎擦尿,度过剩下的日子。
阿嫲混浊的双眼已流不出泪珠,乌紫的干唇短促地呼吸着,喉咙里有浓重的痰声萦绕着。透过天窗直射下来一束强烈的白光,慢慢移动到青石墙基上,仿佛看见吃了药老鼠死去的阿黄,正高高翘着毛茸茸的尾巴,咪咪咪叫着朝她走来。
阿黄是阿嫲晚年的精神伙伴,她把它当孙子养,没人跟她聊天,她就跟它说话教它懂事。山里英、香儿和阿弟是阿嫲牵着长大的,而当她需要人牵的时候,陪伴左右的却只剩下一根斑驳的竹棍,和那只形影不离的猫。
繁忙的农村初夏,潮湿闷热,蚊虫滋生。香儿每次周末回家进里屋探望阿嫲,见她一次比一次消瘦,全身几近皮包骨,身上一片片褥疮,满头满脸的蚊子包。再看看古老的踏扇下放着一盆散发臭味的破衣裤,香儿难过得鼻子一酸,泪如雨下。
她哭红了双眼,拿出一串佛学院志洪师兄赠予的玛瑙手串给阿嫲戴上,并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嫲,您戴着它,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阿嫲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看向门外,嘴里“呜呜呜”想表达什么。香儿赶紧拉住阿嫲骨瘦如柴的右手,那只曾经在接香儿下晚自修时不慎摔脱臼再也没有好过的胳膊,此时使出了她的洪荒之力,用尽全力地将香儿的手往外推。
香儿不傻,她明白阿嫲的良苦用心。从她满月起,阿嫲一直呕心沥血努力呵护着她的成长。她每一步前进的脚印里,都饱含着阿嫲浓浓的爱和深深的期待。
只是这突然的变故,她心里一时难以接受,课堂上有时会走神,会惦念家中的阿嫲。于是,刚回校上两天课,她就翘了最后一节自习课,搭最后去镇上的一班车,直奔荔园尾厝那个愁云惨雾的家。
“起来!pia…”山里英拿了几件洗干净的衣服进了里屋,朝阿嫲不好气地大声喊。
久病床头无孝子。
“呜呜呜……”阿嫲被她这个曾经百般宠爱过、又逼迫过的独生女儿一把从眠床上拉起,嘴里发出痛苦的声音。似乎是在表达强烈的抗议,又像在责骂女儿的无情。
此情此景,香儿才彻底明白人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有苦不能言,而且是在她唯一的血脉至亲面前。
“抓着干什么?给我……”山里英给她这位既爱又恨的亲生母亲换脏衣服时,动作不再温柔,一把扯掉了阿嫲手中拼命守护的那串佛珠,丢进秽物盆里。
见母亲如此粗鲁,香儿冲进屋内大哭着说:“你这样对待阿嫲,以后我也这样对待你!”
“以后你随便!”山里英狠狠地说,眼神中充满了恨意与不满。或许,在此时,里里外外的重担,已经将她压得喘不上气。那不被人理解的苦闷,化作了愤懑。
“呜呜呜……”香儿掩面跑出屋外,泣不成声。
此刻,她无能为力,她一点忙都不能替母亲分担。阿弟尚小,更别指望父亲***,他与阿嫲一直不睦。只有她,阿嫲一手带大的心肝宝贝乖孙女,为她付出的心血甚至超越了她的父母,十几二十年来就指着盼着她能为她扬眉吐气的时候,可她呢?却一天也照顾不了她。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哞……哞……哞……”牛棚里的奶牛在低吼。
“山里英,做什么还未完?”老跃进站在窗户外大吼,“阿紧饲牛去!卜挤奶喽!”
山里英收起未喂完的碗筷,丢下呜呜哭泣大骂女儿女婿不孝的阿嫲,走出了里屋。
每天要给牛割草喂草,添饲料清牛粪,挤奶装奶和送奶,疲惫不堪的山里英早已对阿嫲失去了耐性。回想她自己这郁郁不得志的一生,基本上毁于这位死也要将女儿栓在裤腰带上的母亲,她心底就没好气。
后来,香儿冷静地想过,如果阿嫲当年能放手母亲去追求事业和幸福,母亲对她的恨就没那么深,或许二人的晚年都不至于如此为生活所累,如此亲情悲凉。但是,这世界上没有如果。正如她往后的境遇,一朝走错路回头已晚,一切都不可能重来。
在香儿参加高考的第二日夜里,阿嫲带着未能见到孙女的大学通知书的深深遗憾悄悄地去了天国,没有留下任何一句遗言。
而在高考第三天早上,最后一科考试前,香儿在外面吃完早餐,回学校的路上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在中途就将手中的笔袋弄丢了。
她心急火燎地找到班主任求救,幸亏班主任早有先见之明,全班同学的身份证和准考证每场考完他都收起保管,等下一场考试入场前再分发。
她又急匆匆跑到学校门口小卖部买了几支笔和涂题尺,领了准考证和身份证,才心怀余悸地踏着铃声进入考场。
最后一门历史科目,是她的强项,却发挥得最差。考场出来,她垂头丧气,连答案都不敢去对。
当香儿在学校宿舍收拾物品准备返回荔园、打算暑期亲自照顾阿嫲的时候,老跃进开摩托车来接她,他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草岩外公的墓园。
“阿嫲昨夜八点半走了。”老跃进草草解释了一句,将香儿的行李绑在摩托车后座上,就发动引擎,载着香儿径直往草岩的方向开去。
阿嫲走了,香儿没在身边。当香儿看到阿弟手中捧着的红漆盒子时,却一滴泪也没有流出来。她用眼神恨恨地斜了一眼哭红双眼的母亲,跟在家人后面默默地走着。其实,她的心在滴血。最后,她连捧一捧阿嫲的骨灰盒的资格都没有!
那双有蓝梅刺青的手,曾被无情岁月的风刀霜剑所刻,曾经握不住人世的炎凉冷暖,如今终于撒开了人世的悲欢离合,随着岁月的烟火燃烧殆尽了。
望着表侄们开心地争抢祭品领挂豆钱,表嫂嘴里不停地惦念家中猪圈里的猪仔未饲。香儿默默地捧一抔黄土撒在阿嫲苍凉的坟头,心同苍凉的石碑一般冰冷。
办完丧事,香儿独自一人坐在家中大厅台扇前填报高考志愿。之前,只知道考大学才有出路,但考什么样的大学,选择什么样的专业,大人未曾指导过,她也从来没有思考过。在这人生的关键时刻,她拿着笔茫然若失。父母没有背景没有文化,只说“你自己填”,以后不会怪他们。当然,她也不会全部听父母的。
门外,丹荔累累,蝉鸣不休。风扇呼呼地转着,志愿填报指导书一页一页地随风翻着,最后停在了洛阳理工学院招生计划那一页。
洛阳……历史书上记载的一个神秘而遥远的地方,有北邙山有唐三彩,有洛水有伊阙,有龙门石窟有白马寺,有第一拖拉机厂有洛阳玻璃厂、纺织厂……
这难道是天意?让她远远地离开荔园这个伤心地。呆坐了一个下午的香儿不假思索,缓缓提起笔填报了志愿。第二天早上,上交给了班主任。
十几天后,洛阳理工学院录取通知书下来。
山里英跟已睡在阁楼地板上几天的女儿商量准备复读。
香儿昏昏沉沉的样子,摇摇头说:“明年高考模式改成3+x,成绩会不会提高很难讲,算了,省专总比市专好。”
后来,有时候香儿常常会想,如果在高中那段时间不是那么玩世不恭,不是那么自暴自弃,或许留给记忆中的滋味会少一些苦涩。有时候也会想,如果高考自愿填报父母给一句意见,她就不会让电风扇翻着填报志愿书随机决定读书命运。当然也会想,那天如果班主任没有收起准考证、身份证,最后那场考试就会因为路上丢了笔袋而进不去。
几年后,等她毕业进入社会择业时屡屡碰壁,仔细想来,其实母亲当年的主意可能是对的,如果听了她的话,她的人生或许走的是另一条路。就像她母亲如果当年没有听从阿嫲阿公屈嫁父亲,她们三代人的人生又是另一条路。但是,这世界上没有如果。
而且在阿嫲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香儿心中存在着一种与父母的深深芥蒂,一种努力说服自己去谅解父母,却又时常耿耿于怀于某些事的症结。
那些年月,那些往事,那些故人,那些回忆,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述得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