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疯的,您别当真。”老妪指了指那癫婆娘的脑袋,堆笑而又无奈,但也关切的检查着于月荣身上有没有伤,发觉没有便松了口气。
秦一生一旁看着,却不这么觉得:“她是真疯,那你呢?你是卖傻么?任由她这么喊?这事情要是假的顶多把她当疯子,可这事情若是真的呢?被人知道了你们两人难逃一死。”
老妪低下了头,低声答着:“我知道我知道,公子说得对说得对,月荣,别闹了,回家吧。”
“家?我的家不在这里,我的家在越陵,虎儿还在那里等我们呐。”月荣痴痴的笑着,“虎儿虎头虎脑的,见不到我们肯定很难过,我们回去找虎儿吧。”
“月荣,和娘回家吧,别闹了。”老妪只能耐心的劝道。
秦一生听着,没有由来的问道:“虎儿多大了?”
于月荣比划了一下,刚到她的膝盖:“这么高呢。”
“是挺高的。”秦一生觉得这个虎儿约莫有五六岁吧。
“娘,虎儿说他被人咬的好痛,想让我去救他,我们快回去吧。”“娘,虎儿他在等我们呢。”“娘,你怎么这么老了?”“爹,咦,爹你怎么在哭啊?”“相公你别哭,呜呜呜。”
于月荣癫痴的说着,然后又哭又笑着,好像在和看不见的人说着话。
老妪也只能徒劳而又耐心的安抚着她。
“大公子,咱还是回去吧,这婆娘这么癫,别伤到您了。”一旁的家丁凑在秦一生的耳旁提议道。
“不必了,你们先回去吧,她肯定不会伤害我的。”
“大公子,您···”“她都能为了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奋不顾身,这样的人虽然疯了,但心还是好的,你们先回去吧,我问一问,等一会就回来。”
“这···大公子,咱别多管闲事啊···”家丁面露难色。
“我十八岁了,什么事能干什么事不能干还是知道的,我就问一问,你们别担心。”秦一生翻着白眼,打发走了几个家丁以后才走向了那对母女。
他不傻,留了两个嘴巴严的,他准备护送这对母女回家。
“我们把你们送回家吧,省的那个人牙子没追到,趁这个时候对你们蓄意报复。”秦一生表明来意。
老妪千恩万谢,也没有拒绝,她也知道自己母女二人可能会被报复,也就接受了秦一生的好意。
等送到以后,秦一生才知道这母女二人靠一个小染坊为生,老妪邀请秦一生几人留下来喝点茶水。
秦一生也就答应了,便也问了起来。
“老婆婆您这染坊就你们两人么?”
老妪无奈笑了下:“开了染坊置办些东西也就没什么钱了,哪里请的来人帮忙呢?月荣虽然已经痴了,但人不懒,我们娘俩到还能相依为命。”
秦一生还是问着:“不过,她是为什么痴了的?”
小半是因为好奇,另外一大半则是他的确认为其中有隐情,也想帮一帮,就算不能全帮,也好歹能帮一点是一点。
前世他就是个普通社畜,但内心仍有未曾被磨灭的善良和正义,当他知晓一些不平事时也会优先理性看待,但有些事他的理性就没法做主了,这一辈子他也是这样。
“公子还是别打听了吧,她只是癫了而已。”老妪犹豫道,可她看着于月荣那痴傻的模样以后,还是心软的看向了秦一生。
不过多有挣扎之色,可不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口。
“公子您真想知道么?您不怕听了以后我们求您帮我们么?”
“怕啊,但我更怕不平事在面前却没法相帮,如果我帮不到你们的话,我也会尽力帮你们改善当前环境的。”秦一生坦诚道。
“您能有这份心意,我们母女自然千恩万谢,至于能不能帮到,我们早就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了,您权当听个故事吧。
老身姓陈,那是小女于月荣,我们一家早前都住在越陵,以开染坊为生,小女天生不傻不癫,只是容貌欠佳,等到二十五岁才出嫁,好在女婿并不看重月荣容貌,夫妻之间也相敬如宾,家庭幸福,三十岁时添了一子,取名叫做赵小虎,可怜小虎这孩子,学走路时候摔到了脑袋,额头就陷下去一大块,好在没有摔傻,后来长大也只是额头有块凹陷。
小虎五岁时,被人牙子抱走,女婿有好友在衙门当差,但小虎被抱走一事虽然嘴上说查,可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女婿的那个好友林大,前前后后为我们奔波,终于找到了那人牙子的下落,女婿和亲家和我那丈夫还有林大就跟着去了,
抓到了人牙子以后,才盘问出了小虎的下落,好悬小虎没被卖到外地,只是被卖到了城中的黄府。
当时我们都觉得,卖到黄府应该没事,顶多就是被买回去当童仆,大不了花点银子赎买回来呗,可谁知道我们去黄府以后,都矢口否定买了小虎,我们就觉得是人牙子骗我们,
再三盘问人牙子,人牙子也不改口,一口咬定是黄府买的,没法子,我们只能又去黄府,但黄府管事的把我们邀请进去,带我们找遍了黄府,的确没找到虎儿。”
陈氏悲痛叹气着,为秦一生续上了茶。
一旁家丁则等待着陈氏的下文,但没有开口催问。
秦一生道谢,抿了一口茶水后问道:“然后呢?”
“然后隔天月荣就说虎儿托梦给她了,说自己被人咬着吃肉,好疼好疼,还说自己的骨头被埋在黄府水井旁的柳树下面。
女婿把此事和林大说了,林大多少练了些武功,身手不错,虽然对此事将信将疑,但还是拍胸将此事包在了身上,当晚就潜入了黄府,在柳树下掘了土,挖出了不止一副骨骸,林大心惊,取了些骨殖以后埋上了,这才翻了出来,找到了我们,把骨头给我们看了,
那些骨头里,有个骷髅,额头陷下去一块,应该就是小虎的。”
陈氏说到这里老泪纵横,秦一生也紧握茶杯。
“再然后,我们一家就一起去告官了,官老爷勃然大怒,带着我们一起去了黄府,挖开了那柳树,地下果然满满都是骨骸,人证物证到这也算是确凿了,但是那黄府老爷不知道什么底细,官老爷还未审问,上面就来人了,这案子还未办成,就变成了审问官老爷,
老身的丈夫,女婿,还有亲家都被下了大狱,官老爷也被剥了官身,林大带着官老爷脱逃了,暗中传信让我们也快逃,否则会被灭口,
月荣不甘心,便想着去京城告御状,到了京城以后,各方推诿,还安排人威逼或者利诱,就是想让月荣闭嘴,可月荣哪里会甘心?告着告着,就有人来暗杀我们,好在林大一直暗中保护我们,他说自己和官老爷也在暗中查这事,还告诉我们找个地方隐姓埋名的躲好,
我们母女没辙,只能照做,到这月荣到还好,可是月荣每晚都能梦到虎儿,久而久之就疯了,如今已经五年了,月荣就这么疯疯癫癫的过了五年,林大也音讯全无,不知道是否尚在人世。”
老妪抹干了眼泪,又看向了月荣。
“到了今天,公道什么的我已经没有去要的想法了,我只希望,我们娘俩能平安就好了,老身的丈夫,亲家,女婿,想来要么都死在了大狱里,要么就被杀了头,人活着好歹有个念想,他们在底下也多少好歹能欣慰些···可我们真的能平安么?不管我怎么安慰月荣,她都是这幅模样,
有的时候我也会发脾气,可她还是不改,她也在怨恨啊,可不是,她又怎么可能不怨恨呢?”
家丁听完都沉默了,秦一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婆婆您放心,这事情我们不会声张,这事我怕是帮不到您,只能帮你们母女二人改善一下生活了,另外,您还是要看好她,别让她再说胡话了,
毕竟,郭北距离越陵并不远。”
秦一生说完,留下了身上的银子。
“先雇几个帮工吧,一年以后再还我,咱们都回去吧,就别给人家添堵了。”秦一生喊着家丁,便打算回家。
“公子,使不得使不得,这欠条还是要打的。”老妪起身道。
秦一生摆了摆手:“那等我过两日再来打欠条吧。”
“多谢公子,月荣,还不快说谢谢。”
“嘻嘻,谢谢大老爷,谢谢青天大老爷为民女做主谢谢你谢谢你,哈哈哈哈,呜呜呜。”月荣可能是把自己当成为民伸冤的大官了,跪在地上又哭又笑的磕着头。
秦一生赶忙将于月荣扶起,但他的力气却比不上于月荣,愣是扶不起来,于月荣就那么磕着头,把头磕出了血也还是磕着。
每磕一下,秦一生都觉得有什么在敲击着自己的心。
当晚回家以后,秦一生辗转反侧睡不着,就去吵醒了秦千鲤。
“儿啊,你大晚上难眠你自己难眠啊,爹可是有你大娘这个美人在旁啊。”秦千鲤慌慌张张穿好衣服抱怨道。
秦一生没精打采的说秦千鲤老当益壮宝刀未老,转而正色道:“老爹,有个事我得和您说说,不说我心里难受,我有一个朋友···”
听完以后,秦千鲤也取了一坛酒,带着秦一生就去了别院,整了点下酒菜,为秦一生斟酒。
“爹啊,您别整这么严肃。”
“爹知道你这个朋友,说的就是你自己,这是那个癫婆娘的事情对吧?爹不知那老妪说的是真是假,但爹能明白你心里不是滋味,换成爹,爹也很难受,谁家还没个孩子了?对吧?可这事,咱家帮不到,咱家有钱不假,但无权,这钱,呵,顶多就是‘寄存’在咱家罢了,任哪个大官来了,这钱都得被拿走。
如履薄冰啊,呵,所以这事是假是最好,因为那样你我良心可安,
可就算是真的,咱们也帮不到,因为咱家也是如履薄冰,你老爹我上下打点来的人情,是为了以防万一救咱家来的,
所以这件事情,就算是真的,它也必须是假的。”
秦一生猛地灌下了酒怒骂道:“他妈的!天理何在?公道又何在?他妈的官官相护!”
秦千鲤也喝下了一口酒,夹了一筷子菜,可是菜到嘴边,他怒摔筷子,猛力的拍着桌子低吼着。
“他妈的!你以为爹不气啊?!你以为爹不想帮啊?!前两年爹去越陵那边做生意,那边的黄固安就请你爹我去吃筵席,那筵席里有胎儿啊!除了胎儿还有五岁的小孩在蒸笼里被抬了上来···那筵席里非富即贵的多了去了,各个谈笑风生着,吃着小孩和胎儿,说什么能延年益寿···
所以这事儿他妈的就是他妈的他妈的十有十成是他妈的真的!
但他妈的他妈的这事儿就他妈的是假的!
明白了吗?一生,天理何在谁知道?公道何在又有谁知道?咱们要是能帮到,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在这里说他妈的了。”
“···知道了,爹,儿不会犯傻的。”
“知道就好,早点睡吧。”
两人没喝完,就打算各自回房。
“哎?云儿你大半夜不睡觉跑这里干什么?”秦千鲤看见了秦月云,便把他抱了起来问道。
“被你们吵醒了,以为你们吵架,想过来看看,让你们别吵。”“哟,乖儿子是心疼爹还是你大哥啊?”
···
秦一生一夜无眠,第二天白天补着觉。
隔了两天,他准备去问问那母女俩准备的怎么样了。
可是那染坊已被付之一炬,官府的衙役捕快们围着不让人进,秦一生则是跑了过去打听。
“你说这癫婆娘一家么?别问啦,烧的尸骨无存了。”衙役说着,但还是偷偷接过了秦一生递过来的银子,并低声说道:“尸体烧的没个人形了,其中一个手还紧紧攥着什么。”
秦一生听完,浑身发抖着。
恰好衙役和仵作抬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走了出来,焦黑的手臂从白布下漏了出来,紧紧攥着什么。
掰不开的手猛地张开了,掉出了一张没写完的揉的皱巴巴的纸。
秦一生离得近,眼尖能看到写了什么。
——
二十四岁的秦一生打开了一个小箱子,里面有一张被押平了的欠条。
欠条上写着几个娟秀的字:‘欠青天大老爷三十二两丿’
秦一生拿着这没写完的欠条,低语了起来。
“哪是你们欠我?明明是黄固安和那帮官官相护官商勾结的畜生,以及那个人牙子欠你们和别人。”
【你们泉下有知的话别着急,我会为你们讨一个公道。
不为别的,只为良心。】
心头实相画卷展开,一个个的杀字画下,明灭不定,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