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韩生的空虚一生
秦一生掐了掐鼻梁,还是有些没搞清楚韩道长的行为。
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输,就宁可泄露天机也要助自己一臂之力么?
或许他早就算到了,可是他到底算到了什么,会愿意提点自己,赐教自己一番呢?
既然他早就算到了,那又为什么还是要不死心的来试探自己和大和尚谁能接任他一身所学的衣钵呢?
不明白,完全不明白,自己和韩道长本来就是萍水相逢,把自己的命都搭上,这真的有必要么?
老秦细想一番,唤出了长生录,支付了一个月的寿数以后,将韩道长的生平显现了出来。
韩道长原名韩炳,年幼时被人贩子拐卖,后卖给了某地帮派,给吃给喝,训练他的赌术,同期被卖入帮派的被拐孩童有的学骗术,有的学窃术,皆是些下九流的门道。
等他年少长大后,赌术也出类拔萃,在各个隐秘的赌坊当中做庄,只不过后来帮派械斗,他所在的帮派也被兼并,他则趁着这个机会逃了出去。
那一年他十六岁,辗转各地,用赌术为自己牟利,其中更是认识了许多臭味相投的老千伙伴,几人组成了小团伙,做着各式各样的杀猪盘,只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们也被卷入到各种纷争之中,己不由心,身不由己,这般生活六年有余,有人厌倦了,有人赚够了,有人想要成亲了,
所以,团伙也解散了,
而他孤家寡人,只能继续流离颠沛,能够从这漩涡般的局势当中抽身而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尚未入道的韩炳也生出了停手的想法,
可是他却仍旧茫然,不知自己的未来在何处,唯一能够填补空虚心灵的便只有赌。
这是他从小学到大的“手艺”,也是他人生头二十来年里唯一支撑着他的证明。
因为他不知道脱离了赌,自己还能干什么。
只不过,他还是想要休息一番的,
于是他凭着残留的稀少童年回忆,找到了自己的故乡,只是曾经的父母早已作古,听闻村中老人说,他失踪以后父母变卖家财,一脚一脚在偌大的大靖想要找回他。
但是一年前,两夫妇的衣冠被一位义士带回了村子,告知了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后下葬,竖起两座衣冠冢,落叶归根。
韩炳听完,沉默良久,未曾说话,只是去了父母的衣冠冢前拜祭,
你问他会伤心么?怎么会呢?童年回忆本就稀缺,就连半点和父母的亲情都遗忘几乎殆尽,脑海中唯一记得的只有一两声唤自己名字的父母音容。
现在都变成了冢中枯骨···连枯骨都无,只有衣冠。
生恩要报,只是该怎么报?
而造成自己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一来是人贩子,二来是那买家帮派。
只是天大地大,害自己变成这般家破人亡的人贩子又要到何处去找呢?
就连那买家帮派,都随着江湖仇杀而被兼并。
的确,那帮派养了自己,可这委实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过往的记忆最清楚的还是那些因为没有学好所以抽在自己身上的鞭子,那些沾上了盐水的鞭子···
“养”恩也要偿,可是帮派都没了,该怎么偿呢?
无论生恩养恩,都无法报偿,
自己所能够依仗的就只有这毫无用处的赌术,以及这赌术所带来的些微财富,
除此之外,身无长物。
不悲不喜,他离开了村子,又踏上了流离的生活。
因为无力,所以只能靠那些敬而远之的“刺激”来填补自己麻木空虚。
后来被人追杀,遇见了从前的伙伴,此时伙伴已经成亲,还有了孩子,听闻自己的遭遇后,收留了他,也把他藏匿了起来。
可还是因此连累了这位伙伴,追杀他的帮派成员还是找到了他,
甚至自己的伙伴也要因此受到连累。
他看到了那个孩子惊恐的眼神,心里一颤,便站了出来。
“和这家人没有关系,他们并不认识我,是我用钱换他们收留我一夜的,放下这个孩子,别为难他们,我跟你们走。”
许是不想将事情闹大,这些帮派成员也放过了这一家,带着韩炳回去复命了,
只是韩炳并未等来拷打,只是签了卖身契,在帮派的赌坊产业里做一个庄,这一年他二十六岁。
在赌坊四年后,这个帮派的老大宣布金盆洗手,甚至顺利退下,他也在这四年间与赌坊老大有了些交情,于是他便同赌坊老大说自己厌倦了,也想退下来。
老大听完拿出卖身契烧了,又请他吃了顿饭,之后二人拜别。
他又一次漫无目的的流浪了起来,适逢大雪绵绵,闯入空山古刹之中歇脚,生一堆火,见到狐精鬼魅正做筵席,他受邀一起,无奈之下只得一起,
酒过三巡韩炳也放开了,嬉笑怒骂,将自己三十年生平讲述了出来,引得一众山精野怪们垂泪,一夜过后,韩炳醒来,只摸着发疼的脑袋,还有留在身旁的一封书信,以及一个木盒。
不知是何精怪所留,那书信之中讲述了前因。
那精怪早年间闯入一座古墓盗宝,历经九死一生也算得了富贵,但是却也有一封未烂之信,那信中说托付将衣钵传承下去,且在信中表明了时间地点人物,后来精怪发现韩炳便是那托付的人。
于是它就留下了那自己一直打不开的木盒。
韩炳触碰木盒后,匣盖自然翻开,露出了其中三份手书。
一份《三针定运》,一份《卜算真诠》,还有一份《无二法》,另有一封书信。
那书信所写便是韩炳为这位前辈的衣钵传承弟子,虽然无法亲身教导,但手书当中已经留下了足够的注释与感想,只是韩炳毫无半点经验,于是便嘱咐韩炳寻一僻静处,购入三教经典自己静下心看。
看完以后韩炳恭敬一拜,恰好雪停,韩炳带着衣钵离开,一路带着诸多道门经典回到了自己出身的小村子,
十年后,韩炳四十岁了才堪堪入道,不过却也厚积薄发,此后三年,融会贯通。
生活仿佛有了意义,运用所学,他找到了自己客死他乡的父母坟茔,
当年那位义士将病死的夫妇二人下葬,带着衣冠回去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带着两具尸体跨越千山万水,想一想也不方便不是?
取出父母骨殖后,韩道长星夜兼程,带着骨殖回到了村中将父母骨殖与衣冠冢合葬。
其后找到那位义士报恩,留下一笔足够钱财,他便指点那位义士行商,依照自身卜算所学,留下了锦囊妙计,之后那位义士果然成为了当地首富。
而后他则找到了当年拐卖他的人贩子,四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拐卖自己的人贩子也已经垂垂老矣,做了个富家翁,膝下儿孙满堂,享受那天伦之乐。
韩炳独自矗立荒山之上,看着山下宅邸,折下树枝,点了把火,信手扔出,那宅邸便付之一炬。
一半脸哭,一半脸笑下了山。
不过没人死,只是那家财烧没了,那人贩子也被熏瞎了眼睛,财产已无,从前对其孝顺的孩子们便也“收敛”,对其非打即骂,为什么呢?因为是个眼瞎的废人么?
不是,因为这是报应。
人贩子合该有此报应,只是···太轻了些。
后来他又找到了当年自己“学艺”的帮派,虽然已经被兼并,可是这种帮派欺行霸市真的有存在的必要么?
韩炳便搜刮证据,一并送到了官府,只不过他未想到官府同帮派有不成文的潜规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寻了些替罪羊后轻飘飘揭过,
韩道长便只得只身拆了这帮派,摘下了那帮派老大的头,吊在了官府衙门上,更是摘掉了其余恶人的脑袋,一股脑的垒在了官府门前。
只是他并没有大仇得报的解脱,缠绕着他周身的迷茫反扑而来,
他又去找了当年那个留给自己木盒子的精怪,与它把酒言欢,又帮了它几件事,偿还人情,
本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放下过去,拥抱未来了,
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他又去找了年轻时喜欢的姑娘,可是那位姑娘早就嫁做商人妇,
遥遥折下一张纸鹤,他将纸鹤送到那姑娘的香囊里,化作了一道平安符,接着拖泥带水的离开了。
往后二十年,他混迹市井,在各大赌坊之中仅仅以赌术纵横驰骋,修为也是一日千里,
之后与神赌,与鬼赌,与佛赌,与精怪赌,与一切可赌的赌,百战不殆,输了再战,他就这么赌了几乎百年,再然后百赌百赢。
因为他领悟了赌道,也可算是一位陆地红尘仙了。
可是那股空虚还在,他还是不清楚自己生在这世间到底有何种意义,那股迷茫也还和从前一样,如影随形的缠着他。
他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被拐卖,会不会比现在要更加的幸福和充实?
但那是‘如果’,这世界上最可惜的就是没有如果。
而后又是百年,他赌来赌去,易容改貌的赌,改名换姓的赌,赌来赌去,赌遍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对手。
赢来的财富也被他拿来疏散,去帮助那些寻找孩子的父亲母亲,帮助那些被拐卖的孩童回到父母身边。
如果父母不值得,那他便出资资助孩子读书,学艺,让他们有一技之长能够养活自己。
如果孩子已死,那他则亲手帮助孩子的父母报仇。
他也曾想过去皇宫找当时的皇帝说,颁布一个人贩子必死的律法,可是当时的当世第一坚持的理念是“凡人的归凡人”。
他也曾去找那位当世第一理论,但是他被打出去了。
那位当世第一还不是仙,却能以非仙修为将已经是陆地红尘仙的自己打败,足可见其天资。
你看陆地红尘仙又如何?还不是打不过当世第一么?
他自嘲自己真是没用的仙。
随后那股空虚,也随之达到了最顶峰,那份迷茫也几近将他淹没,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再然后,他算到了人间道即将倾颓,妖魔道将要开启。
他猛然惊慌,因为他想到了自己这几百年间来所见到的一切孩童。
他当年被拐卖,所以见不到父母,以至于同父母并无亲情。
可若是妖魔道起,这世上又会有多少孩童见不到父母呢?
这一刻,他似乎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也想到了还有一个东西,没有和那个东西对赌。
那个东西就是···天。
他要与天对赌,赌这人间道不会倾颓。
赌道引天,与天的对局开始了。
事到如今,任何形式的赌他都信手拈来,可无论和天怎么赌,他都是败,因为他未曾料到那天机。
天机多端,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赌注便是他的修为,他那陆地红尘仙的修为也一落千丈。
可他也从中找到了意义,更是洗掉了那一身迷茫。
他一直以为赌并非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错了,
赌的确不是自己想要,可赌能够帮他达成自身愿望。
他的愿望是天下孩童再也不流离失所,与天对赌让他发现了曾经过往困住他的是他从未发现的心魔,而今心魔亦破,虽修为一落千丈,可境界却拔高不知几何。
再度与天对赌,惜败一局,也为人间道换来了百年清平,
天亦察觉韩道长之威胁,便将其困在越陵,削去其修为,可却削不掉他的心中之境界。
而后,秦一生来了,大和尚也来了。
再然后,韩道长不留遗憾的离开了。
秦一生合上了长生录,也看完了韩道长的一生。
他是个可怜人,也是个可敬的人。
秦一生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韩道长的想法。
韩道长的想法是自己败了没所谓,还会有人为了阻止人间道倾颓而努力,只要他们胜了,那么自己便也不算败。
他连最后到死都在“赌”,赌自己这些后来人会赢。
秦一生头一次感觉肩膀上的担子有点沉甸甸的,比以前的书包书袋轻,可却也比那些重出不知几多。
他不会给出什么笃定的约定。
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算挽人间道倾,好像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去挽,很不真实,有一种虚幻的悬浮感。
但是他现在弄清楚了。
就好像韩道长童年离家,他不想让其他的孩子也没有家,所以才与天对赌。
秦一生也一样啊,他喜欢这人间烟火气,所以不想让这烟火气散了。
这才是他打算挽人间道的目的。
秦一生郑重的说了起来。
“我会尽力而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