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萧瑟,呼啸而来,席卷而往,似刀削脸。
风袭无数回合后,黑云压顶好几日的天空,忽地亮堂开,飘起无数雪粒子。
细细的雪米粒打在甲衣上,发出细微碰撞声,不多时,飘起大朵大朵的雪花。
六瓣雪花尽情绽放,开在天上,开在地上,开在树上,开在一切看得见的地方。
莲蓉将侧窗上的帘搭子掀开一丝缝隙,悄悄打望,嘀咕道:“好大的雪!”又怕冻着公主,又立即将窗帘搭子拉严实。
赫连长容抱着手,靠在大迎枕上,不说话,她实在冷得厉害。
莲蓉哈一口气,将自己的双手搓热乎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公主的手捧着捂在自己掌心里。
漫天雪花,狠狠地狂砸下来,湿了脸,迷了眼,萧炎火冒三丈,一生气,驾马狂奔,先行回关阳城去了。
这劳什子差事,真是造了孽,这功劳他不要也罢,谁想要谁拿去,反正他不要了,不伺候了!
萧洵紧勒缰绳,不动声色,这么冷的天,将士们尚且能忍受一二,车里的人,只怕经不住冻。
他环视一下周遭,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落脚是不可能的,按照这个速度,回关阳城,至少还得三个时辰。
宋寒驱马,靠近萧洵,诚声说:“启禀主使,雪太大,得加快行程,否则雪越积越厚,到那时,行路更加艰难!”
齐顾阳也在一旁出声附和,“是呀,主使大人,等雪积厚了,不仅行路艰难,还会更冷,怕吃不消。”
宋寒考虑得更多,于是再次出声,“今日务必赶回关阳城,否则在半途,万事皆不可控!”
萧洵回眸望一眼,点点头,冷声道:“本使先去打声招呼!”
宋寒跟齐顾阳一致赞同,他们谁去都不合适,只有主使大人亲自向贵人打招呼,才合情合理。
萧洵驱马靠近车驾,抬手,轻扣侧窗,不等里面回应,便沉声开口,“启禀公主殿下,鉴于雪大阻路,要加快行程,望公主担待些!”
赫连长容闻得轻叩声,抬手撩开车帘搭子,一眼望出去。
大朵大朵的雪花随风倾斜,砸在那人的身上,就一眼,她就愣住了,这人的眉眼,怎么这么熟悉!
她忍不住向外倾身,趴在窗边,盯着那双眼睛瞧,那人说的什么,她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萧洵没想到她会忽然开窗,其实,是他没想她开窗,所以他不等里面有回应就开始言明来意。
她的眼睛似两汪清泉,四目相接,风将雪花送入她的车窗,飘进去,她忍不住瑟缩一下。
只一瞬,他便借着一大朵雪花打在眉眼上,眯起眸子。
他眯眼盯着她那双眸子,心下一跳,这是发现呢?
他眯着眼睛躲避随时砸下来的雪花,再次出声,“雪大,要加快行程,还请公主担待些!”
这次,她听清了。
因为,他眯眼蹙眉的样子,又是那样的陌生。
赫连长容忍不住打一个寒战,温声道:“无妨,多谢大人特来相告!”
她微微颔首,萧洵多看一眼后,撤身离去。
莲蓉立即探身过来,将窗帘搭子放下,盖严实,一丝缝隙都不留。
赫连长容退回大迎枕上靠着,呆呆地回想刚刚这个人的眼睛。
萧洵策马回身,打鞭催马,将行程拉快。
他勒紧缰绳,挥鞭打马,任凭雪花砸落下来,他没有皱一下眉。
刚刚那双眼睛,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瞬,瞳孔微张,她的记忆那么好?
后来,他借雪花砸落下来的势头,眯着眼,那双眼睛又恢复初见时冷淡的样子。
但愿没认出来吧!
雪花砸进脖颈间,融化成水,滑落进去,他浑然不顾。
那张脸,没了胭脂的遮掩,虚弱尽显,他一览无余。
她畏风瑟缩的样子,在脑中浮现,还有那朵飘进去的雪花,一起反复浮现。
那畏风瑟缩的样子,跟那时因怕他而瑟缩后退一样!
还有寒风袭过时,打寒战的动作,也一样!
他仰头,任凭雪花砸来,他扪心自问,真的不想被她认出来吗?
雪花落进眼眸,迫使他低头。
雪花霎时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滑下,他挥鞭横扫,卷回更多的雪花,雪花在他鞭子收拢时卷成团,再下一次挥鞭时,激射出去,袭击路旁的枝条,枝条应声而折。
马蹄踏在雪上,发出噌噌的声响,留下一片印记,风雪一吹,又将痕迹掩藏,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马蹄飞踏,风雪飘摇,长途漫漫,这一程,终是难行。
赫连长容蜷缩在马车里,听着呼啸的北风,抱臂取暖,那夜里的一双眼睛,那个蒙面人,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刚刚那双眼睛,太熟悉,又太陌生。
这个人,就是跟三哥一直在对战的人吗?
一想到三哥的处境,是被这个人所逼迫的,她内心就不安起来。
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太过冰冷,太过强势,无形中让人畏惧!
她侧眸瞧着给她当倚靠的小丫鬟,心里纳闷,这样的人,不知道莲蓉怎么会觉得很好?
行得飞快,那种不适感渐渐又上来了,她索性闭了眼,兀自回想起自己的母妃。
母妃留给她的那支簪子,此刻就在她衣袖里,她借着抱臂取暖的姿势,在衣袖里慢慢摩挲着那支簪子。
行了这一路,她已经没什么想说的了,自拜别三哥后,就不再有悲伤。母妃说过,这就是命,她自知逃不过,也无路可逃。
只是,上清寺里,她有了秘密,那是意外。
这场意外,她自知不可在意,是秘密,不会开花见天的秘密。
但是,那双眼睛,是她为数不多的、想深深记在心里的一横,重重的一横。
比如,那股松木香,至今可闻。
比如,他的臂弯,温暖可枕。
比如,那只大掌,厚实......
正当她回想起那人温厚的掌心时,忽闻一声惊呼,跌撞一震,翻栽出去,紧接着,就不知所以了。
嘈杂惊呼一片,萧洵回眸,忽地勒紧缰绳,看一眼,便勒马回跑,朝那一团冲过去。
惊呼嘈杂,阵脚已乱。
萧洵翻身下马,宋寒面色惊惧地开辟一条道来,他急急地跑过去。
车驾已倒,马儿只剩最后一口粗气,而那个人躺在小丫鬟的臂弯里,一动不动。
他紧跨一步,靠过去,就是这一瞬,他看见从她身下蹚出一片殷红,在漫天飞雪里,极其醒目。
环视一眼周围数百人,个个惊惧无比,无一人敢上前来。
顾不得许多,他弯腰,将人拾起来圈进臂弯,检查那团血迹的出处。
宋寒紧赶过来,惊惧之下,急唤“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肖策跟言池这才从慌乱中反应过来,紧迈几步,急急围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怔住了在场所有人,送亲队伍里的其他人也纷纷围上来,有人发现,那个小丫鬟已经没了生气。
萧洵抱着人,一时不知所措,宋寒到底年长些,见唤不醒人,就伸手去探鼻息,幸好,还有气。
北风催急,风雪抢道。
他抱着人,稀里糊涂地飞驰,终是回到了关阳城。
此刻,军医就在屏风后面就诊,萧洵却怔住不前,怎么会如此?人马还没出界,意外怎么来得如此之快?
宋寒跟肖策、言池二位使臣,就在他身后,他顾不上,他只记得,她被圈在他的怀里,裹着厚裘,一直不曾醒来。
他怔住,不为别的,只想一样,她若是就此醒不过来,会怎样?
而一旁的几人,皆紧锁着眉头,此事,很棘手,却又心思各有不同。
肖策紧锁着眉头,是因为,此事跟他预料的不一样,难道这一路,还有别的暗手?
言池却是暗自思索,这一趟,处处是蹊跷,这差事不好办不说,现在只怕是惹火上身!
萧炎火急火燎地赶来,纵使他一贯言行无羁,此刻也一言不发,他皱着眉头,盯着屏风前的那个人发呆,心里婉转,现在该怎么办?
晚来风急,寒风吹斜了六瓣花。
不过半日,地上已落了三尺来厚的积雪,看这架势,这一夜,雪不会停。
唐雎抖落肩上的积雪,呵一口气,拉开门帘,进了营房。
他一进去,里面两人同时抬起头来,正是他的师傅跟师兄。
“雎儿,冷着了吧?”先生朝他招手,“快来歇歇!”
唐雎眯眼,露出一个笑来,脚步加快,边走边笑说:“是挺冷的,师傅,我们来煮酒吧!”
赫连长泽也勉强挤出一个笑,难得三人聚在一起,趁着雪天,煮酒一杯,也是一番趣事,他也出声附和。
很快,温热的酒气晕染起来,整个营房里,弥漫着微醺气息。
酒刚满盏,尚未来得及细品,营房外便传来了声响,有急奏。
赫连长泽腾地起身出门,唐雎紧随其后,一出门,当头便是一身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