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寺坐落于半山腰,此刻,夕阳横斜,半山被金光笼罩,仿若金山。
一行人,无不被这金光拢山的景象所吸引,隐隐感叹一声奇景。
得见如此盛景,明净住持笑言此为好彩头,美言几许,赞词叙了又叙。
听闻住持美言彩头好,众人深信不疑,数日来的疲惫,在这一刻,得到释放。
在住持地安排下,一行人纷纷欣喜入住。
刚刚将人安顿好,赫连长泽就请住持引荐大师,替四公主诊脉。
寺里,普惠大师恰巧今日出关,这便又是一桩善缘。
赫连长容靠在软榻上,跟个小孩子一样,紧抓着赫连长泽的袖子不放,静静等着大师前来替她诊脉。
赫连长泽侧眸瞧着她,现在的她,太乖顺了。
以前在宫里的那些许傲气、娇气,此时已不见踪影,这还只是行了一路,他不敢想,当她只身入北燕后宫时,会怎么样?
满朝文武百官,尤其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荀太傅,真的是会出主意!
但凡,和亲给北燕任何一个皇子,也好过进北燕国主的后宫!
他后宫充盈,子嗣众多,年龄已超过她两轮有余,嫁给这样的人,何谈幸福?
后宫是什么样的呢?
那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是一个没有期盼的地方,更是个听不见祈祷的地方。
他清楚,他感触深切。
那夜,他抱着渐渐僵硬地那具躯壳,痴痴地望着窗外的月亮,祈求着,哭诉着,就那样,他一个人守着她到了天亮,后来,他就说不出话了。
再后来,吃不饱穿不暖,那是再平常不过的......
罢了,往事不堪回首,回首也无意义,他将自己从回忆里拉出来,看着一旁的人。
他微微侧着身,轻轻靠拢些,让她可以依偎在自己肩头。
普惠大师被明净住持引进来,双方见礼后,普惠大师给四公主诊脉。
普惠大师慈眉善目,沉心静气,一番望闻问切后,他双手合十,微微垂首,口吐兰香,道一声“阿弥陀佛!”
四公主也双手合十,颔首致礼。
赫连长泽则起身,双手合十,恭敬躬身,温和开口,“有劳大师,多谢大师!”
他本欲问情况如何,想了想,止了话,恭送大师出门。
赫连长容眼看他随大师出门去,急唤一声三哥,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微微摆手,解释道:“三哥送送大师,一会就回!”
他出门之际,朝一旁的莲蓉递眼色,莲蓉立即跑过去,替四公主掖被角,陪着四公主说话。
普惠大师在廊檐下驻足,双手合十,朝赫连长泽颔首,“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
赫连长泽再次双手合十,诚声道:“多谢大师!还请问大师......”
还不等他问出口,普惠大师便出言相阻,“阿弥陀佛,施主所问之事,老衲自当相告!”
普惠大师面朝刚刚出来的那间房舍,诚言,“贵主,吉人天相,福泽深厚,一时自扰,施主勿忧!”
大师又转回身,正对着赫连长泽,温言,“施主心诚重意,着实令老衲汗颜,老衲这便予施主一方,按方服用,贵主应当无恙。”
赫连长泽谢过大师,不顾大师谢绝,执意送大师回殿。
普惠大师回到正殿时,赠与他一言,“阿弥陀佛!施主既为良药,常伴病除!”
赫连长泽立在殿外,他一身甲衣,不便进殿,就此谢别大师,回舍去了。
普惠大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手捻佛珠,默念心经,却是微微一叹。
一旁的小沙弥稚声问,“师傅,您叹什么气啊?”
普惠大师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小沙弥呆呆地,想了半晌,才哦一声,又憨憨地问:“师傅,那,今日还念经吗?”
普惠大师轻敲一下小沙弥的头,温声问:“智能,师傅不在的这些时日,你可有好好念经书?”
小沙弥狠狠点头,朗声道:“嗯,师傅留给徒儿的那三卷经书,徒儿都记下了。”
大师欣慰一笑,“即是投缘,那你便择其中一卷,规整些念!”
小沙弥郑重点头,“嗯,徒儿这就去!”
明净住持按照普惠大师给的方子熬好了药,亲自呈上来,赫连长泽谢过住持后,亲自喂赫连长容服用。
药味浓厚,闻之舌苦。
四公主就着他的手,一勺一勺地喝,没有皱眉,反而还自得乐。
喝过药后,赫连长泽给四公主烤番薯,四公主粘着他不松手,最后没法,只得在四公主房内架起铜盆和烤架。
明净住持送来上好的银碳,无烟无味,甚合四公主心意,她当下就拨开荷包,掏出五百两银票捐出去,当香油钱。
明净住持恭敬收下香油钱,谢了又谢,方才退出去。
烤番薯的香气渐渐冒起来,赫连长容却是抵不住困意,悄悄睡过去了。
瞧着她沉睡的侧颜,赫连长泽很不是滋味。
莲蓉在一旁悄悄抹泪,赫连长泽瞧着这个小丫鬟,软了声音,“你家主子睡了,你也歇息吧,别哭了。”
莲蓉正是悲痛难抑,也顾不上什么规矩,她抹一把眼泪,悄声道:“王爷不知,我家公主一路上都没睡踏实过,公主说,她不敢睡......”
连睡着都不敢睡踏实的人,却要他放心,说她愿意去北燕!
似针尖在心头蒙扎,他说不出话,呼吸也短了。
瞧着人没有醒来的迹象,他才从房里退出去,沉闷地回到自己房舍。
用过斋饭后,众人纷纷各自歇息,荀泠呆在房里,迟迟毫无睡意。
今日见着四公主后,他于心难安,一直忿忿不平。
昔日那个明媚的娇贵主儿,今日,成了这样,纵使一个无关人等也会不忍,更何况,他不是无关人等。
于公,和亲一事是他的父亲、当朝荀太傅提议的!
于私,他是她三哥的兄弟,她三哥待她有多在意,他比谁都清楚;且也因此,他自是跟四公主亲近些,去岁归京,还得了四公主一回宴请,得了一些时兴的小物件。
可是,四公主今日种种,却是他怎么都脱不了干系的。
知他心思包袱重,赫连长泽斋饭未用,就前来寻他。
铜火盆旁,两相对坐。
赫连长泽瞧着案几上未曾动过的斋饭,心里畏然,他最怕的,就是这样了。
沉默许久,他不得不先打破沉寂,“...长容她不会怪你!本就跟你无关!”
荀泠闻言抬眸,四目相触,他一笑,苦涩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了,“她...四公主,怪我倒是好的......”
不怪不怨,才是捅他心窝。
赫连长泽顶不住他的眼眸,兀自垂头,闷闷道:“荀泠,跟你无关!都是我的错,若我没有失守三郡,断不会有今日!”
荀泠腾地一把扯过对面人的左手臂,火冒三丈,“闭嘴!口口声声说跟我无关,那你又为何往自己身上揽?谁知道萧洵那厮能在耗尽粮草之时,还敢横越千里,去偷袭西北大营?”
“你何错之有?不借调兵马的是你吗?要送四公主和亲的是你吗?不夺回三郡的是你吗?”
他一声声质问,越问越怒,铜盆里的火苗票得他们手背生疼,却是一个没有躲开,一个没有松开。
就这样,他们将自己架在火上炙烤。
荀泠很少这么失控过,他紧紧抓住对面的人的手臂,迫使人跟他对视。
“你有何错?要说错,那也是我们这些人!”
“我是将!为将者守不住疆土,使主帅深陷两难,是为将者无能!”
“我是臣!献和亲计的是我姓荀的人,致使我主亲人分离,是为臣者不义!”
“有这等无能之将、不义之臣,你还说是你的错?”
他声声质问,句句紧逼,对面人浑身轻颤,如坠冰窖。
“...这跟你没关系,荀泠!”赫连长泽喃喃出声。
荀泠扣紧他的手腕,自嘲地笑,喃喃自语,“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我姓荀啊!”
“荀泠!这都跟你无关,姓荀也不是你可以选的,你莫要背负那么多!”
赫连长泽抬起另一只手,将紧扣他左臂的手握住,沉声说:“荀泠,你不是我的将,也不是我的臣,是我的手足!”
荀泠大笑起来,嘲讽道:“手足?狗屁的手足!这样毫无一用的手足,我今日就替你做主,弃了吧!”
他猛地一把推开握住他的手,起身就打开门,意欲往外走。
刚刚打开门,就瞧见对面跑过来两个人,他当即一沉,躲无可躲,只得驻足垂眸。
“荀将军,你莫要跟我三哥吵......”
闻得四公主的声音,赫连长泽立马起身,奔至门口,惊恐又无措。
荀泠更是,败颓,无措又羞愧,当即身子一软,靠着门框才稳住身形,情绪太过激烈,他呛了一口气,呛得喉咙跟鼻头生疼,眼眶被呛红了。
赫连长容本是睡沉了,但她惦记她的烤番薯,睡一阵就醒了过来,醒过来就要寻她三哥,当她闻得两人在对面房舍争执时,当下鞋都顾不上穿,下地就跑。
莲蓉跟在身后追,怎么都喊不住。
荀泠刚刚一开门,就应对个正着。
赫连长泽愣在当场,惊恐地呼一声“长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