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时节,暖阳难得一见。
这日,冬阳高悬,寒凉的风,也被暖阳灼热,照在身上,浑身暖洋洋地。
紫嫣赶走了要护送她回府的侍卫,独自策马回程,她能一人来此,亦能一人回去。
江宁一路暗中相护,经过数月的休养调息,他的伤已然大好。
姑娘于他,有救命之恩,而紫嫣是姑娘的徒弟,又是主子放在心尖上的小丫头,于情于理,他都必须护送一程。
有江宁暗中相送,众人才真的放心。
这边厢,赫连长泽亲自领一千轻骑,一路南下,亲自去迎接四公主。
北燕国主的文书很快送达,同意大渝公主先行休养凤体,再择日北上完婚。
但是,文书上朱笔分明,公主不能歇在扶风城,要在北燕大军驻扎地关阳古马道休养,由北燕迎亲使团照料休养。
萧洵接到委任他为迎亲主使的国书,不过半日,宫廷派出的迎亲使团,就到了关阳古马道。
他发了好大一通火,又生了半日的闷气,忽然来传,说宫廷来迎亲的使团到了,他好不容易熄了的怒火,这一下子窜起八丈高来。
更过分的是,迎亲副使是北燕四皇子萧炎!
谁不知道,他跟这位皇弟水火不容?
这算什么,既然要恶心他,委任他为迎亲主使,又何必忙急忙慌地赶来,怕他不将人迎回去?
更过分的是,还派他的死对头来当副使!
他暗骂一句老色胚,将委任国书一把撕了个粉碎,原本,他还会老老实实地担任这位迎亲主使,现在,门儿都没有!
他和将士们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不是为了迎一位大渝公主回北燕!
他也不出城迎接,任由使团自行于驿站落脚。
宋寒跟鸣山在一旁面面相觑,他们这位主儿撒气的时候,不能劝,越劝越反着来。
只能待他气消后,他自行想明白,否则,就适得其反,坏大事。
他这一通气,足足生了两日,这期间,他谁也没搭理,迎亲副使亲自来拜见,他也没给一个好脸色。
两日后,他生足了气,单骑出城,谁也没带,就是鸣山,也被他强行勒令驻守在原地。
他一路纵横,驱马狂奔,意味不明。
赫连长泽跟唐雎、荀泠二人领一千轻骑南下,在淮阳上清寺接上送亲队伍。
队伍遥遥冒头,赫连长泽单骑出列,直奔四公主赫连长容的车驾。
数日奔波,又因气候酷寒,四公主已然拖累地只剩一把骨架子。
她闻得马蹄振响,当即撩开搭帘,也不顾莲蓉的劝阻,急急探出脑袋,她知道的,三哥来信,说会来此处接她,定是三哥来了。
“三哥!”她欣喜地唤来人。
赫连长泽先前望见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他还以为是她的丫鬟。
此时,闻得一声三哥,赫连长泽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
这还是护着他,他也护着的那个四公主吗?
原本清润白皙的脸颊,现在已然深陷,双目空洞,虽然她此刻欣喜不已,但她双眸已然无神。
她身子瘦弱得厉害,已撑不起头面钗环,此刻素面红衣,越发衬托出她羸弱苍白。
赫连长泽面色一沉,心里如同擀面一样,反复揉捏,揉捏得他呼吸不畅。
“......长容?”好半晌,他也只挤出这么几个字。
赫连长容瞧着她三哥心疼不已的神色,再强力露出一些笑容,笑说:“嗯,是我!三哥,我没事,你别担心!”
这是担心不担心的问题吗?
担心又有什么用呢?能改变她的宿命吗?
赫连长泽僵硬地跳下马,无视所有前来跟他见礼的使臣,他一步一步挪过去,在马车旁停下。
他抬起手,欲要抚摸一下四公主的脸颊,临了又缩回来。
他垂眸对着冻僵的手哈一口热气,使劲揉搓,直到手指被捏得通红发热,才复又抬手,轻轻抚上那瘦弱深陷的脸颊。
“长容,对不起!”良久,他闷声哽咽地说。
赫连长容瞧着他如此,心里早已如江河泛滥决堤,她将湿意禁锢在眼眶里,不敢歪头去触碰他温热的手掌,她怕头一偏,眼泪就会流下来。
她轻轻抬手,覆上他宽大的手背,大声告诉他,“不要说这个!我不要听这个!”
她不要听他说对不起,她不要听!
她哽咽道:“三哥,不要说!三哥,我想你!”
这一声“我想你”,如一枚烧得火红的烙铁,掉进他似冰封的心底,滋啦一声,烙得他溃烂不堪。
不是我恨你,也不是我怨你,更不是我被你害死了!
只是一句,我想你!
这一声我想你,如玄铁般戳进他心里,将他五脏六腑戳得稀碎,将他整个人戳得体无完肤。
他愣怔在当场,如身负万倾重担,压得他喘息困难。
“三哥,你终于来了!”
终是没忍住,颗颗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落在他温热的手上,留下无形地灼伤。
“......对不起,是三哥来晚了!是,是三哥对不起长容!”
赫连长容将小脸紧贴在他掌心里,再也压抑不住,啜泣起来,她不敢呜呜咽咽地哭出声,只无声地啜泣,泪流不止,她忍了一路,自持了一路,这一刻,在他三哥面前,终于不用再忍再装,软弱、胆小通通失去桎梏,显出原型。
但是,她最是听不得这个人说对不起,这话不该由他来说!
她狠狠摇头,哽咽说:“不是!不是三哥的错,三哥没有错,三哥不要说对不起,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如时光倒流,他想起多年前的一天。
那日,是皇后寿辰,国舅爷家的小公子抢了他珍爱的字帖,被四公主一砚台砸破了鼻子,他跟四公主被罚,跪在承乾宫殿外。
那日,她也是这样说的,“不是,不是我三哥的错,我三哥没错!是我打的,请父皇母后责罚!”
那日,她没有落下一滴泪!
今日,她哭成了泪人。
心如刀绞,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跟着掉眼泪,他深吸一口气,温声说:“好,不说!长容,哪里不舒服?跟三哥说。”
赫连长容嗯嗯点头,又微微摇头,眼泪却是怎么都停不下来。
赫连长泽轻轻给她拭泪,连带她的鼻涕泡沫都轻拭干净。
他瞧着她瘦小的脸颊,轻轻抚摸,而后,他侧身冲使团将一肚子火发泄地彻底。
“公主为何病成这样?是谁安排的行程?可有好好医治?”
面对北晋王的怒火质问,言池默不堪言。
其实,他是有意压慢行程的,却不知送亲主使肖策是什么原因,充耳不闻,跟北燕来使一唱一和,将行程安排的满满当当。
他多次出言提议相劝,竟无人理睬,他人微言轻,最后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四公主身有不适,一日不似一日,这才慢慢放松行程。
此刻,他亦是不敢言,余光瞧向一旁的肖策,还有北燕使者。
唐雎跟荀泠本停在远处,闻得他大发怒火,赶紧悄声跑过来,在几步之外停住,朝四公主行礼。
当他二人看清四公主的面容后,皆是心下一沉,糟了,这些人,到底是要干什么?竟然让四公主病成这样!
这不是公然在挑衅吗?
唐雎随即面色一沉,横眼扫视那个北燕使臣,迫使他出声。
那个北燕使臣迫于当下形势压力,诺诺开口:“请北晋王息怒,公主大义,路上没有提出要求,所以,所以......”
言下之意,就是公主自己不说,那就没人顾及。
这话不说还好,说出口,更是火上浇油。
荀泠第一个冲上来,抬剑指向北燕使臣,大骂出声:“放你爹的狗屁,我堂堂大渝公主,也是尔等可以怠慢的?就凭你今日一言,我大可砍了你狗头!”
唐雎冷着脸,扫视一圈,然后将视线落到北燕使臣身上,亦是冷冷开口,“砍脑袋?岂不太便宜了这厮?先割了他舌头,以儆效尤!”
唐雎此言一出,那北燕使臣才一改之前倨傲之态,祈求一般地望着唐雎。
唐雎却是视而不见,他将视线投放在肖策身上,他盯着人,口出冷言,“罪名就是出言不敬,以下犯上,对我大渝公主诸多冒犯!”
荀泠得他此言,当即拔剑,就往那使臣身上招呼,不带半点顾忌。
赫连长泽一直冷眼瞧着,他微微侧身,将四公主遮挡地严严实实,不舍得她见血腥。
四公主这一路颇受委屈,当下有人替她出头,她也不出声,只依偎在她三哥掌心里,默不作声。
千钧一发之际,那北燕使臣朝赫连长泽扑过去,跪地求饶,“王爷恕罪,臣知罪,臣知罪,但是,这一路,都是贵国主使做主,行程都由贵国主使安排......”
赫连长泽扫视一眼四周,最后跟四公主对视,无声询问,四公主微微颔首,赫连长泽当下也明了了许多。
他依旧不出声,荀泠拔剑继续靠近。
肖策见情势不对,心思一转,当即出声怒骂,“你这厮,竟然往本使身上泼脏水!本使所做一切,皆是依照贵国国书行事,拉本使下水又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