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十月,寒露凝霜,夜风似刃,千万刃,诛杀有心人。
这一夜,北风呼啸,夜色落地成霜,人语出口成伤,霜寒伤也寒。
灯下的影,也染凉,心似冰湖,翘望不可望。
唐雎盯着他刚刚好不容易才哄睡的人,默然无声。眼前人,侧颜如一幅山水画,硬朗又柔和,棱角恰到好处,这睡颜,瞧着也舒坦。
只是,这人心里的苦,却是谁也代替不了的。
从前,他觉得自己很不幸,也无法理解这种高门贵府里的公子哥,明明可以锦衣玉食,为何还要来这苦寒之地搏命?
直到今夜,他才知道,不是每个高门里的子弟都可为所欲为!
跟身旁这个人比起来,自己只是不幸,无爹无娘。
而这个人,比他这个无爹无娘的人还要憋屈,还要苦。
自己只是身苦,而这个人却是心苦!
他心苦,心苦难言。自己身苦,身苦尚且歇歇,还能缓过来。
别看这个人平时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其实,都是苦中作乐罢了。
没来由的心疼这个人,他放眼一望,这里里外外的人,谁不苦呢?
但,只要身侧还有一人陪着,就没那么苦。
他轻轻挥灭灯火,缓缓放下身,在他身旁躺下,于夜色里,陪着他,也陪着自己。
他刚刚躺好,松一口气,身旁的人却是一个翻身,拦腰将他环住,下颌就搁在他肩头,薄唇一瞬触及上他的耳垂,他浑身一颤,整个人僵滞着,不敢动弹,闭眼假寐。
闭眼假寐,不敢呼吸,渐渐地,他开始全身发麻,却又不敢动。
“...唐雎,唐雎......”
耳畔忽闻呢喃,他轻轻嗯一声,许久,不得一应,他悄悄睁眼,侧眸看肩头的人。
嘿,此人竟是睡沉了!
如此,也好,他便也放松僵滞的身子,渐渐入睡,一夜好眠。
练过武功后,紫嫣倒头就睡,她实在是累极了。
这厢,只有主营房内,灯火未熄。
影子落在地上,染浓霜,被灯光映晕的昏黄,单薄又彷徨。
赫连长泽呆坐在灯下,听着帐房外寒风肆意,他毫无睡意可言。
她走了,就这一个事实,就将他砸得找不着北。
现在,四公主半途染疾,这一切都如同兜头的凉水,将他内心仅有的火星子扑灭地彻底。
他忽然有一瞬间想不明白了,他质疑,自己苦苦驻守在此处,是为何?
不过也就一瞬,他要守护的人,岂止一二?那是成千上万,他身后是数以万计的家。
只是,他没守住多少罢了!
西三郡失守,现在人也要送出去,还有府里的人也出走了,他好像什么都留不住!
一直都是如此。
从来就是,母妃留不住,喜欢的字帖留不住,爱吃的冰糕留不住;后来,爱将留不住,喜欢的人也留不住。
真的一样都不留给他吗?
他沉声在心底问,回答他的,是帐内摇曳的灯火,还有外头一去十万八千里的风啸。
独夜幽长,一气不到天明。
最后,他也明白,其实,这所有的一切,从来都不曾属于过他。
由此,谈不上失去。
但,护不住就是护不住,他认得清事实。
他还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走?又要走到哪里去?她真的不回了吗?
这些,都压得他呼吸混乱,唯有细数风声,熬过去。
细数风声,点滴到破晓。
紫嫣五更准时起身,到院里练剑,她一抬眼,就望见那厢主子房里灯火通明,这是一夜未歇吗?
少不知愁,她挥动木剑,即时忘我,一时只有风声剑声。
闻得动静,赫连长泽起身出门,他盯着院子里身影如柳絮一样灵巧的紫嫣,一时出神。
难道是因为师徒关系吗?
紫嫣越来越像她了,吃东西像,这如风剑法也一样,就是那头紧束的青丝,亦是一模一样。
闻得剑声阵阵,荀泠从熟睡中醒来,他先是紧紧盯着窝在他怀里的人,然后嘴角慢慢微扬。
尽管闻得外头诱人的风声剑声,他亦是兀自闭眼,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些,继续装睡。
唐雎其实早醒了,但他实在是不想动,昨晚被人搂着,他一直不敢动弹,以致于一夜安眠过后,浑身僵直。
这寒冬初晨,最是好眠时。
紫嫣耍完一套剑法,笑嘻嘻地跑向赫连长泽,仰着下巴,俏皮地问,“主子,我剑法还行吧?”
赫连长泽垂眸盯着这个小丫头,他发现这小丫头微微扬起下巴的动作,都跟她是那么的像。
紫嫣盯着他,久不闻他的回答,微微蹙眉,轻唤一声“主子”,赫连长泽这才点头,诚恳说:“嗯,很好,很行!”
紫嫣将木剑从身后亮出来,晃给他看,“这是师傅给我弄的!师傅说,待明年,就让主子给紫嫣弄一柄软剑,师傅说了,等我能使得明白软剑后,就有三成了。”
“师傅还说了,到时候主子定会给紫嫣寻一柄名剑的,嘿嘿”,紫嫣灵机一动,凑到赫连长泽面前,仰着小脸问,“是不是呀,主子?”
赫连长泽盯着她棱角分明的小脸,她的眉眼,真是越来越肖似他的父亲,她如今身在北地也好。她若是一直呆在京都,这面相,被有心人看见,定是瞒不住的。
他一边如此思索,一边点头,诚声说:“嗯,是,你师傅说的是!”
紫嫣却是睁大瞳孔,惊疑,“怎么是师傅说得是?不是给我寻好剑吗?”
赫连长泽微微一笑,“嗯,寻剑,到时寻一柄上好的,给你!”
紫嫣乐了,主子从来没这么好说话过,从前在府里,都是板着脸,谈不上凶巴巴,就是不怎么搭理她,好不容易搭理她一回,也是逼迫她上学堂,亦或者教规矩。
如今,这是大变样啊,她乐得合不拢嘴。
她瞧一眼另一旁的帐房,嘟囔道:“哥哥们怎得还没起来,他们不用练功的吗?”
赫连长泽微微哑然,他扫视一眼对面紧闭的营房,佯装生气道:“小孩子家家,多管闲事!”
紫嫣瘪瘪嘴,表示不赞同。
她瘪嘴瘪到一半,又闻得一声,“不许瘪嘴!”
紫嫣收住瘪嘴的动作,轻轻抿着。
赫连长泽瞧着她乖巧的模样,舒坦不少,温声道:“不许多管闲事,哥哥们有要事,你跟我进来,洗漱洗漱,用早膳!”
紫嫣“哦”一声,蹦蹦跳跳地跟他进房去了,不一会,有侍卫端着托盘进来。
赫连长泽瞧着托盘里的吃食,还算满意,并无多话,挥手示意侍卫退下。
他将那灌牛奶放在火架上煨着,然后亲自动手摆餐。
紫嫣洗漱回来后,看着膳食,眼放精光,这模样逗得赫连长泽微微笑。
他温声问:“怎么,府里的膳食还不如这里?安总管少了你吃喝?”
紫嫣摇头摆手,“不是,府里的膳食,可多了,那个南方厨子做菜可好吃了,我每顿都要吃两大碗的。”
赫连长泽将煨热的牛奶放在她面前,笑问,“那你开心成这样?”
“不是啊,是能跟主子一起用膳,就高兴!”这小孩子,脱口而出,无心之言,听者却是满满热意。
赫连长泽笑意更深,“那你就多吃些,嗯,牛奶,热的,赶紧喝!”
紫嫣捧起牛奶,大大喝一口,然后龇牙咧嘴,傻笑。
赫连长泽瞧着这个孩子,空荡荡地心里,填满了一角。
紫嫣瞧他未动,她夹一块软绵些的豆包递过去,“主子,您也吃!”
赫连长泽接过豆包,捻一撮细嚼,他温声问:“你凤梧哥哥怎么样呢?”
紫嫣大口嚼着豆包,囫囵道:“嗯,很好,心跳跟我一样,鼻息也清晰温热,按照师傅的话说,就是要醒了!”
这也让赫连长泽略感欣慰,回来一个也是好的,只是,横颜至今杳无音信,派出去的人也未回,他暗自心焦。
他又温声问,“府里其他人呢?还好?你师傅她...唉,你师傅她可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紫嫣拿豆包的手停在半空,无措道:“......主子,师傅,师傅她,走的时候只有青辞知道,我,我不知,您,回府后问青辞,她,她应该......”
赫连长泽将豆包放下,双手搁在食案上,兀自低语,“那就是没留话!”
忽然觉得手里的豆包没了滋味,紫嫣放下吃食,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不想影响孩子用膳,赫连长泽抬眸,叮嘱道:“你赶紧吃,把这些都吃了,我出去办事,晚些着人送你回府!”
紫嫣见他起身往外走,她也紧追两步,急促道:“主子,我跟着你走。”
赫连长泽没有回身,只温声哄道:“听话,你凤梧哥哥还在等着你,你乖乖吃饭,然后回去,帮我好好看着他!”
提到凤梧,紫嫣两相难舍,最后,她不得不乖乖听话。
赫连长泽刚出门,就见唐雎跟荀泠领着众位将军往议事厅去。
此事压根不用商议,大家一致同意接四公主回扶风城休养。
最后,赫连长泽决定携唐雎、荀泠二人,领一千轻骑,前往驿站,迎接四公主回城。
昨夜,已有一队侍卫南下,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