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途,凛凛寒霜。
越往北,赫连长容越难适应,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渐渐露出病态来。
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又天寒地冻,再加上水土不服,又隐隐想念亲人,多方加持,她是真的吃不消。
送亲使臣肖策跟言池瞧着不忍心,暗自商议一番后,二人出面跟北燕迎亲使者坦言,公主年幼体弱,身子骨已然受了不少折磨,希望能在扶风城休养几日。
北燕使者不敢妄自做主,立即往北燕递信,寻求国主意愿。
这厢,肖策也即时写信递回京都,将情况告知于皇上。
礼部侍郎言池更是思虑周祥,细细询问过四公主的意愿过后,才往扶风城递信。
赫连长泽被迫停战,听从旨意退守千黑山,大军驻扎在华岳道。
华岳道位于宁原郡,宁原、辽并二郡与新朔郡相邻。
此时,萧洵派五万人马驻扎在辽并郡的关阳古马道,对宁原郡虎视眈眈。
所以,赫连长泽即使从古城墙撤回人马,也未来得及回扶风城,当言池的信送到扶风城时,紫嫣携信策马长奔一日一夜,才寻到华岳道。
紫嫣出现在赫连长泽营帐外时,已是余晖将尽,夜色降临,惊呆了一众将士。
赫连长泽一把将人捞进营帐,正要劈头盖脸一顿训,紫嫣一话却是将他炸得灵魂出窍。
“主子,我师傅走了!”
赫连长泽盯着紫嫣,犹尤不信,这孩子,怕是以此在躲打。
紫嫣红着眼眶说:“主子,紫嫣没撒谎,师傅出走已有数月了......”
唐雎跟荀泠紧跟入帐,闻言,惊诧之余,驻足不前。
赫连长泽死死盯着紫嫣,低吼,“走了数月,为何现在才说?”
紫嫣垂眸,闷闷出声,“师傅不让我们说,说主子身在前线,危险,不容分心......”
赫连长泽无力退后几步,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他最后只得暗自摇头,自嘲苦笑。
良久,他苦涩开口,“...她,你师傅她...她可有说,去了何处?去多久?何时归?”
紫嫣一直忍着酸涩,闻他如此一问,却是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苦苦开口,“师傅什么都没说,带走了簪子、镯子,红衣,还有剑!主子,师傅将剑法教给我了,将医术传给了青辞,师傅,师傅她,怕是没想着回来......”
心间一沉,没想着回来吗?
带走红衣,带走簪子,带走镯子,还有剑,她这是要不告而别吗?
不是说好在府里等他回家的吗?不是答应他不论怎样都不会跑掉的吗?
这个骗子!
想起她那日句句紧逼,向所有人借他一日的场景,所以,那时候,你就计划好了是吗?
那时候,你就在计划怎么离开我,是吗?
云生,你怎么能想着不回来呢?你不能不回来的,不要这么对你,也不要这么对我,太痛了!
紫嫣却是没有忘记她来的主要任务,哭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恭敬递上去。
到底是孩子,心思浅,情绪转换得也快。
赫连长泽还沉浸在深深地苦楚中无法自拔,又见紫嫣掏出一封信,他无力接过去,唐雎在一旁代劳,不知何时,唐雎已经进来了。
荀泠将赫连长泽拉回主位坐下,替他斟茶,顺势招待那个动不动就跑的小丫头。
一向胆大包天的小丫头,此刻已然狼狈不堪,她的头发显然被风撩成了窝窝头,萧洵却没心思取笑她,姑娘不声不响地走了,这让长泽怎么想,又该怎么办?
上回,姑娘跟长泽大闹一场,全营上下何人不知?
长泽将人送回府后,返回营的那天,兴高采烈地跟他们几个说,姑娘担任紫嫣的师傅,如此,他就真的没有后顾之忧了,跟萧洵大可全力一战!
紫嫣又累又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丝毫没有女子的秀气,她还从腰侧取下一个布囊,拿出大饼就啃,这一波操作如行云流水,惊呆了帐内几人。
赫连长泽心有戚戚然,却也一直盯着她,见她如此做派,埋怨道:“跟谁学这一身粗鲁气?”
紫嫣一边嚼饼,一边鼓囔道:“还不是我师傅呀!师傅说了,要随时随地保存食粮,保存体力!”
虽边吃边说话,手里也没歇着,还不忘从荀泠手边抢过茶壶,给自己添满茶。
这话听着熟悉,在雪地里那日,她也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他这厢沉浸在思绪中无法自拔,紫嫣那厢却是从悲伤中恢复元气,大嚼干饼,仿佛刚刚哽咽说师傅没想着回来的人不是她!
荀泠瞧着这个大变样的小丫头,于心不忍,他一把夺过紫嫣手里的干饼,轻声道:“等着,哥哥给你取热食来!”
紫嫣大手一挥,洒脱道:“不用热食,我现在啥都能吃,啥都能做,待我歇息好了,我还可以跟哥哥们打一架!”
荀泠被她逗笑了,宠溺地一拍她的窝窝头,顺势夺走她手里的干饼,丢下一句“等着”,便转身出门去了。
赫连长泽一直瞧着紫嫣,这个孩子,变化委实不小,肤色变黑了,看着也硬朗了不少,跟个男孩子似的,最要紧的是,懂事了很多。
唐雎瞧着手里的信,久久不敢拆开,因为封面写着王爷亲启的字迹。
赫连长泽压抑住内心的苦楚,伸手接过唐雎手里的信,轻轻拆开。
看着信,他的苦楚再一次加重,心如热锅上的蚂蚁,煎熬得他坐立不安。
对他来说,这两个人都很重要,一个是他的妹妹,是护着他他也护着的人;一个是他放在心里,这一生都无法割舍的人。
可是,一个出走,杳无音信,没想过再回来;一个要远嫁和亲,人在半途,已是病入膏肓。
如受凌迟酷刑一般,他蜷缩起身子,趴在案几上,咳得停不下来。
唐雎跟紫嫣几乎是同时奔过去,一个轻轻拍背,一个疾呼“主子,主子,您怎么呢?”
唐雎一边轻轻给他拍背,一边盯着他手里的信纸瞧,看完即已明了,师兄,这是在备受煎熬!
许久许久,他才止住咳嗽,身躯却是再也直不起来。
他如遭受凌迟处刑一般,呼吸不畅,茫然又无力。他想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荀泠端着一碗热汤面从外进来,瞧着唐雎跟紫嫣都围在赫连长泽身边,他大气不敢出,将面碗轻轻放下,也跟着围过去。
唐雎用眼神示意紫嫣去用膳,然后跟荀泠对视,示意荀泠看信纸。
只瞧一眼信笺,荀泠立时色变,心下已入混沌,却又成虚空。
四公主被迫远嫁和亲,已然惹得赫连长泽愤怒难抑。
别说一直护着四公主的赫连长泽,就是他们这些粗鲁将军们,谁不为四公主叫屈一声。
但凡朝廷同意借调西山大营驻守兵十万,他们亦可夺回三郡。
毕竟萧洵横穿千里时,已经几乎绝粮!
而西北一大营主将曲北鹤,临死前,就是跪地爬也爬到粮仓,将所有粮草毁之一炬,就是不想给敌军留下一草一粮!
他萧洵纵有二十万兵马又如何,无粮草,他能驻守多久?
再不济,改流素墨河,西三郡全靠素墨河一条水源维系,没了水,他二十万兵马如何度日?
主子连上三道奏折,朝廷皆押着不受理,最后搬出和亲一计,据说还是当朝荀太傅提出来的。
这可使得他荀泠,无言以对,当朝荀太傅,那是他亲爹!
他不知道他的亲爹为何要出这样的注意,但是他知道,因为这个注意,他的主帅失去了还击的可能,也使得他的主帅,日夜难安,备受煎熬。
更过分的是,要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公主来承受这一切,现在,这个承受一切的人,还在半途,已然重病难撑。
无论怎么说,他们每个人都说不脱,四公主被迫远嫁和亲,他们每个人都是推手!
荀泠愣在当场,心有怒火,却是半点都发不出;心有满满不甘,却也问不出一句。
他荀泉是他荀太傅的儿子,他荀泠就不是吗?
他处处为荀言溪开道,可又曾为他荀泠留过半条退路?
赫连长泽是他的主帅,他们在京都这么处处针对他的主帅,真的就不在乎他这个儿子的死活吗?
庶出的儿子,就不是儿子吗?
不拿妾室当人,不在乎庶子死活,那当初为何不跟主母相亲相爱?又为何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要去祸害另一个女子呢?
他为何这么努力在沙场卖命,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自立门户,接出他的母亲。
这一刻,荀泠突然很想念他的母亲。
那个孤苦半生的女子,那个生养他却闻不到他唤一声母亲的女子,那个在京都四门不出的女子,那个唯一盼着他好好活着的女子。
他荀泠,终其一生,都欠她的!他就是拼了命也要将人接出来,然后恭恭敬敬地、光明正大地唤她一声母亲大人!
荀泠踉跄后退数步,无颜以对眼前人。
赫连长泽注意到他的动作,即时侧眸,温言,“跟你无关!荀泠,你莫要往自己身上揽!”
荀泠痴痴盯着赫连长泽的侧眸,不言语。
当初,四公主远赴北燕和亲一事,爆出来是荀太傅的计策后,那日,他也是这么说的,“跟你无关!荀泠,你莫要往自己身上揽!”
真的能无关吗?
他也姓荀啊!这一生都改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