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气呼呼地往马厩方向走,意要寻乌桕去。
赫连长泽携着安来跟上去,拦住她的去路,温言矮声道:“你说怎样就怎样,莫气恼,气恼伤身!”
“回府去啊!还能怎样?你不都计划好了吗?”
她这样直喇喇地跟他说话,直接呛他,跟他闹脾气,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眉眼都是弯的。
这可彻底惹恼了她,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脾气,就想跟他闹一场。
为什么想跟他闹呢?
是因为他有个很爱他的王妃吗?这不是自己一直祈盼的吗?
是因为他要将她送回府去吗?可是他说得很有理啊!
是气他自作主张,不跟自己商量吗?可是他是王爷,自己算什么,他凭什么要跟自己商量?
还是说,自己现在无法护在他左右,自己生自己的气?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或者是,昨日,他明明就在一旁,最后要悄悄离去,只为成全自己那点卑微的、可怜的自尊心?
可这,也不能怪他,他没错处的!
可是她就是不安逸,心里就是有气,有说不出的东西困扰她,有种怎么做都是不对的莫名其妙的情绪。
这些情绪一直萦萦绕绕,她控制不住,以至于这两日她一直心浮气躁,完全不像她往日那样,处变不惊,深谋远虑。
此刻,她瞧着自己这只依旧毫无感知的左臂,就不舒坦,只想闹,能跟紫嫣那样,肆无忌惮地、大哭大闹地闹一场!
可是她不是紫嫣啊!
她能吗?
瞧着她渐渐红了的眼眶,赫连长泽陷入深深的自责,一时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句送她回府去,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收起刚刚那一点暗喜,伸出双臂,欲将人揽住,他又怕唐突她,更怕碰到她的伤臂,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哀声道:“不回去,不回府了,你说,你想怎样,怎样都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云生紧盯着他,他越是这样依着自己,温和软语地哄着,她的心就越疼。
心间如被利刃翻绞,抽肠断气般地痛起来,她在心里无声哀唤他,赫连长泽长泽,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我很难过,我会更舍不得放开!
我本就活不长了,而且我也没打算活完这三年的,你这样,我又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这样,不行的!
她深深看着他,大声质问,“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是你赫连长泽到底要怎样啊?说回去的是你赫连长泽,说不回去的也是你赫连长泽!”
“赫连长泽,是不是我怎么做都不对?”
她忽然就失了控,歇斯底里地朝他低吼。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跟他说话,这样吼他,没有尊称,只有你我!
甚至,她喊出口的不是长泽,而是赫连长泽。他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吼出赫连长泽这个名字,头皮发紧,身心剧震。
他的脊梁,在这一声又一声的赫连长泽中,佝偻了下去。他亦在心里无声呐喊,云生,若是可以,我也不要当赫连长泽!
云生吼出声的那一瞬,眼角湿意滚落,颗颗清泪似雨水般簌簌落下,跌落进衣襟里,霎时消失不见。
一直极力隐忍的逆殇和痛楚,就这么豁出来,她一直筑起的心墙,在顷刻间崩塌地不成样子,露出血迹斑斑的心给他看!
她不再藏,不再忍,也不再装!
这一刻,她做回了她自己,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二八年华的女孩!
他看着她的眼,就这么慌了神,他要怎么做?
她的每一颗泪都砸落在他的心里,在他心肺间灼伤出无数坑洞,这些坑洞刺痛难忍。
他的心子,似紧紧缩卷在一起的茧屋,他知道,这一生,在她云生这里,这茧屋再也舒展不了一分一毫。
她殇,他痛,在这风里,都抽丝剥茧,直到体无完肤!
他在无法言说的伤痛中慌了神,她哀声道:“......不是,不是的,你怎么做都对,都对!是我不对,是我不好,对不起!云生,是我不好!”
他有什么不好呢?
他什么都好,好到她恨自己命不长,不敢做出点什么,不敢抓牢他!
他什么都好,好到她心甘情愿地放手,将他拱手相让给别人!
可是,她是人,她有心,她会痛啊!
她似失控的幼鹿,呦呦呜咽,呜咽幽鸣。
她每一声哭泣都刺得他虎躯轻颤,他伸出双臂,将人揽过来,她却倔强地退开。
她讨厌极了这止不住的眼泪,她紧紧闭上眼,极其不甘心地泣吼,“你有什么不好呢?你什么都好!不好的那个人,是我!”
赫连长泽眉眼皱成结,一如心子缩成茧一般,他说不出话,只摇头,固执地要抱住她。
他只知道,不能放开她,不能让她一个人。
云生一直后退,最后嘶吼出声,“不好的那个人是我!我什么都知道!你不用同情我,你不用悄悄地走开,装作没来过,不用维持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像我这种人,根本就没有尊严可言,我云生,不需要你的同情!”
赫连长泽身子猛地一震,然后双肩一塌,抽肠断气般地疼痛使得他直不起来,整个人再一次佝偻下去。
终究是,什么都没瞒过她!
可是,她怎么就不知他的心呢?
僵在半空的手臂,慢慢地落下,无力垂落在身侧,他望着她似水帘不歇的泪珠,喃喃自语,“不是,不是,不是的......”
“不是?那你告诉我,是什么?”
她任由清泪肆意,反正她也只闹这么一回,索性闹个彻底。
她这一生,难道就不能肆意一回么?
她这一生,什么都没得选,难道她还不能选择怎么结束么?
她这一生,没有对不起谁,可是谁又会记得她?
赫连长泽垂眸盯着她,两个人就这么对望,她在等他的回答。
他望着她眼里无尽的苦楚,心里的痛渐渐漫上来,开始泪眼朦胧。
他轻轻开口,“是喜欢!是心疼!不是同情,从来都不是同情!”
他说他心疼她!
她喜欢的人说喜欢她!
一直压抑着的隐隐啜泣,就这么成了嚎啕大哭!
曾经问过无数次,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人间,当初为什么没自杀,今日今时,她终于得到了答案。
她这一生啊,终究也不亏!
从幽泣到嚎啕大哭,她失去了控制,也不想再控制,她要哭,要把前头十几年所有的种种,用泪水冲卸掉,只留这一刻。
此生,只记住这一刻。
她含着泪水漫灌的双眸,失声问,“那,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
赫连长泽垂着眸子,盯着她,狠狠点头,然后温声说:“是!你说什么,我都应,除了要伤你这一样,不行!”
他绝不答应她伤她自己,她有多不要命,他知道的!
两个人的动静实在太大,方敢跟唐雎、荀泠三人本就没走远,闻着嚎啕大哭声,都没敢走远,慢慢走近,在看得见两人的地方,静静候着。
渐渐地,各位主将也都出了营房,彼此沉默地候着。
姑娘那日血洒沙场,他们亲眼所见,姑娘失了手臂,不曾皱过眉头,今日这般嚎啕,他们虽不懂,却也个个隐隐动容。
“好!那你听着!”
“嗯,我听着!”
“我要穿红衣!”
“好!”
“我要你带我骑马!”
“好!”
“我要带走安来!”
“好,安来本就是给你的!”
“我要二两银子,刻着你的名字,用它买走我的下辈子!”
“好!”
“我要借你一日,这一日,你只是我的,不是北晋王,不是主帅,不是赫连长泽,只是你!”
“好!”
“我要你好好活着!”
她这一声声要求,听得他肝胆俱裂,而他,却无法不应她。
良久,他红着眼,狼狈点头。
在一旁静静候着的将士们,终于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慢慢走过去,互相对视,都一脸茫然。
唐雎跟荀泠齐齐跨出一步,他们哪里知道会发展成这样,面面相觑,又惊慌不已。
唐雎一把拉住赫连长泽的手臂,欲阻止他,赫连长泽任由他拉着,盯着云生的眼睛,挤出一个“好”字!
云生也不拭泪,任由它们滴答,她也不顾及靠过来的人,继续完成她要做的事。
“我要你好好活着,好好爱王妃,这辈子,你们两不相欠,下辈子,不许你跟她碰面!”
“我还要你儿孙满堂,福禄俱全,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唐雎抓住赫连长泽,又急又慌,不明他们这是在闹什么。
赫连长泽死死盯着云生,看着她哭,看着她说要他好好爱别人时的颤抖,看着她把这世间所有最美好的结局通通给他。
许久许久,他看着她,不说话。
云生也看着他,一直等一直等,终于等到他说好。
他什么都答应她了,她本该高兴的,可,还是那么那么地痛。
她不知道自己闹这一场的意义何在,她甚至不知道,如此闹,是他更疼,还是自己更疼?
她抬眼望着天空,看见了云。
很多很多云,层层叠叠的,稀稀落落的,一片一片的,一条一条的,一坨一坨的,一点一点的。
风吹卷起来的,随风吹散的,遮天蔽日的,星星点点的。
她以前也看过很多云,黑压压的,黄橙橙的,红彤彤的,乌坠坠的,只有今天,是白花花且轻悄悄的。
头顶上,那片轻悄悄的云,一瞬就飘远了,还变了形。
就这样,她还未流尽的清泪又回到眸子里,慢慢流回心里。
云生,云生,这也是她的一生啊!